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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道之身死。
此事对于朝堂而言,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于道之之前是封疆大吏,曾任蓟辽总督,现在是堂堂右都御史,都察院中二把守。二品京堂代表朝廷去处置楚宗大案,眼下居然活生生被打死。
都察院震惊!
清议震惊!
士林震惊!
皇明时报震惊三连,代表了大明两万官员的愤怒。
与皇明时报一片震惊呼应,在舆论背后推波助澜的却是林党官员。
于道之各种生平都被林党的官员大肆渲染,譬如为官清廉,刚正不阿,计定朝鲜,平定蒙古,拨乱反正,反正在林党的这些官员口中于道之简直就是一位道德完人。
但就是这样一位足可称得上内圣外王的道德楷模,居然被宗室活生生打死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林党的言官们纷纷上疏言,宗室已是养疖成疽,流毒愈大。
逆宗反形大著,祖宗法度,治安国家,既系叛乱,何论宗人?
毕自严亲自披着马甲上线发声,楚藩此举实如叛乱无异,堪比当年的宁王之乱。朝廷必须令湖广附近各省巡抚,立即出兵湖广平定楚藩叛乱。
清议闹成一片,将楚宗杀于道之,比作宁王杀江西巡抚孙燧,皆言调重兵剿灭。
也有官员微弱地道,楚宗杀于道之并非蓄意谋反,朝廷率大军剿灭,万一酿成兵灾,湖广百姓皆受涂炭。
而天子此刻不表态,给林延潮的意思竟是让他全权处置此事。
如此倒是将林延潮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满天下之清议舆论朝他逼来,颇有骑虎难下之处境。
当初让于道之去处理楚藩的事,确实是林延潮借刀杀人之策。于道之身为蓟辽总督,现在又是右都御史,到了这个位置的官员,不论是他,还是其背后都有很广的关系。
别说林延潮,就是天子要处置于道之,用一名游击参将这条理由也是不够的。
真正能要于道之命的罪状,也就那么几条。
而宗室就是其中一条。
只要于道之碰此,林延潮就有办法杀他。
不过他没料到楚藩会真的杀了于道之,然后被清议舆论捧到这么高的位置,最气人的还是自己的门生捧的。
林延潮综合了一下朝堂上意见。
于道之被杀,宗室子弟武德充沛的打砸州县,劫掠朝廷库银,林延潮一方的官员群声讨之,带动朝堂上一片喊打喊杀之声,但风头稍过已陆续有官员反对。
有的官员说,楚宗系太祖子孙,还请手下容情。
甚至有的官员上疏言,楚宗一事,天下无不以为冤。
沈鲤,朱赓二人也是希望林延潮再三慎重。
然后不少宗室子弟或官员给林延潮托话,希望他不要借楚藩的事大开杀戒,而严厉处置宗室。
现在各方求情的奏章压满了林延潮的案头,甚至不乏高官大臣。
当初清算张居正时,其最后一根稻草就是辽王妃进京控诉,张居正构陷辽王朱宪,而辽王府的千万家产都被张居正吞没。
当年辽王该不该杀呢?当时都说张居正废辽王朱宪爀,是与他有私怨,真的如此吗?
看看朱宪爀的罪名就知道了。
与江陵、瀘溪二郡王**,与千户曹广等妻女数十人通奸。
奸杀者十余人。
杖死长史杜述。
鞭笞荆州知府刘永泽。
假以进贡為名。夺彝陵、江陵等州县军民柑橘,逼死者三十人。
将军人许俊赐仪宾刘亨为王府奴,还将许俊妻赐给府中仪宾周英璧为奸。
还有其他罪名不一一详列。
就是这样的大罪,张居正也仅将辽王废为庶人罢了,每年还有一千石的俸禄。
辅臣薛国观因受贿被杀,但谁都知道真正要他命的不是这点。当时明朝山穷水尽,朝廷没钱,他向崇祯说了一句‘在外群僚,臣等任之;在内戚畹,非独断不可’,此举犯了众怒。
薛国观那句话‘在外群僚,臣等任之;在内戚畹,非独断不可’,是这句话成了他与夏言一样,成为明朝唯二两个被杀的首辅大臣。
但‘在内戚畹,非独断不可’,处置宗室这事林延潮不能办。
若林延潮真的严办,那么此举就会被认为是剪除宗室,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之野心。
所以林延潮考虑再三,先将楚宗闹事的人都抓起来,押解进京让天子发落。
他拒绝毕自严建议,调动湖广附近三省出兵五路平叛。
林延潮写信给湖广地方官员,以及楚王朱华奎,令楚宗犯事的宗室限期自首,以期天子宽大,劫掠朝廷库银,天子皇杠的宗室必须如数退缴,如果逃窜,顽抗者一律定斩不饶。
林延潮下令郧阳巡抚率军一千人马象征性进楚,让杨镐替代重伤的赵可怀为湖广巡抚。
这些手段是针对楚宗的,同时林延潮下令各府县官员将近十年来诸藩不法之事,尽数上呈刑部议处。
林延潮没有如之前毕自严所提的,将宗室的审案权下放至州府。
但按照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规矩,之前宗室子弟的事是按(大夫)这个等级由礼部来管,但现在上呈至刑部,就是打算按庶人来办了。
礼部如何处罚宗室,最多不过降爵、革禄,但刑部可以幽囚,拘发,甚至令其自裁。
当然刀子到最后还是没有落下来,楚宗叛乱的事渐渐平息,打死于道之,劫掠库银,皇杠的楚宗子弟,如朱蕴钤、朱蕴訇,朱华焦,朱蕴钫,朱英遶等六百余人尽数被押解进京,听候天子发落。
楚宗的事正因林延潮冷静处置,宗室子弟纷纷自首,没有酿成大乱,美中不足的是劫掠库银皇杠的数万两银子,只追回了五六百两。
但楚藩事后,仍是诸藩震动,行事有所收敛。
不过毕自严等数名官员却是不满林延潮息事宁人之所为,上疏辞官。
甚至毕自严还在与官员们小聚时出言,林延潮自主政以来,废矿税废不成,革漕弊革不成,处置宗室等等,行事皆不利索,雷声大雨点小,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一味求中岂能得中,甚至利用公论清议打击政敌,转手自固权位……
毕自严当年得罪宫中权贵,幸得林延潮回护方得免去大难,而今居然倒打一耙。
毕自严这么说后,自有人将他的话密告林延潮。林延潮知此笑了笑,不以为然,只是顺手同意毕自严辞官请求,另授意言官弹劾,将他黜官为民。
毕自严离京时,足足有数百名官员与士人前来相送。
成为草民后的毕自严,在乡著书教学,数年后又起复为官,最终官至户部尚书。其弟毕自肃亦官至辽东巡抚,史云毕自严毕自肃兄弟二人皆是廉臣干吏。
时火耗归公在各州府已推行,但下面各州府反对的声浪不小,也有官员乘此收敛钱财,林延潮让门生于各省巡视,但凡有人借此渔利,一律抓拿。
而这时又有官员出来抨击,苏浙一带的百姓,看到丝绸海贸之利,纷纷将种了一半的农田毁去该种作桑树。此改稻为商之举,背后正是海商在推波助澜。
如此至于酿成一股富庶的苏杭之地也出现了饥荒……粮越卖越贵……
林延潮闻此吃了一惊,海贸这才兴起,商业贸易起步之初还达不到‘蚕吃人’的地步吧。但言官们仍认为海贸乃重弊,必须全面废除,继续回到河漕的重心来。
这令林延潮嗅到了背后阴谋的味道。
后来得知宗室勋戚见海贸暴利,于是见自己吃不到就要把锅给砸了。
儒门一分为八,王阳明之后王学也作七支。
而事功学派也趋于分化,其中政见温和的孙承宗一支,持此政见的官员经济支持有限度的通商惠工,且主张非天子不议礼,变法必由天子出,持此政见多是原先儒家士大夫,出身东林或浙党的官员读书人。
还有就是如郭正域,方从哲这一支,政见居中,人数最多,持此政见的官员支持全面的通商惠工,但变法必有朝廷来主导,政治上主张天子与文官宫府一体,在下提倡四民平等。
最后就是如毕自严这样激进一方,多以低级年轻官员为主,他们主张更彻底朝廷治理以保障民生为主,提出很多诸如‘风能进,雨能进,天子不能进’的主张,同时主张上废除宗室勋戚官员的特权,限制天子的权力。
这一派人数虽少,但以敢说话而著称。
面对这将海贸倒退回去的舆论,此方官员在新民报上发了一遍文章。
大意是,时至今日不少官员,读书人仍不明白何为通商惠工?如此不妨读一读卖炭翁。
为何商贩一车炭一头牛,只值作半匹红绡一丈绫?
为何商贩的酒肆,胥吏们一日能索钱五趟,而隔壁家店铺连商税都不用缴?
为何朝廷要提倡四民平等,将对那些皇亲国戚的司法权下放州县?
文章篇篇所指勋贵宗室。
两个利益集团在朝野上下掀起骂战,有的官员提出了遏兼并,清庄田,再清丈的口号,直指大量侵吞抢占民田的勋贵宗室集团。
朝廷一年输京漕粮四百万石,但勋贵宗室竟要去八百万石,每年朝廷供养勋贵宗室要用去五百五十万两,而朝廷连太仓收入加上地方财政一年也不过一千八百万两。
这时林延潮出面压制住了两派争论,避免激烈的党争,同时承诺对海贸中的丝绸课以重税,以避免苏浙可能出现的大规模农田改稻为桑。
这退让之举,再度被不少官员批评为软弱,甚至以此市恩,收买人心。
万历三十年上元节。
天子免除了辅臣及百官拜贺,这段日子天子有疾的消息陆陆续续从宫里传出。
一开始内廷还支支吾吾,后见实在瞒不过了这才如实相告,林延潮也曾率群臣去问安,却答说天子虽是抱恙,但身子还在恢复之中。
天子让林延先潮与群辅商量国事,几乎将国事都交给了内阁。
故而这段日子林延潮可谓大权独揽,政由己出,朝堂之上大事小事皆由他定夺。
楚王案平复,火耗归公,海贸之事也在他手中走上跪倒。
而到了上元节这日,大小官员皆至林府拜贺。
不仅是沈鲤以下在京官员一个不落,甚至连勋戚宗室也是惊动,
掌中军都督府,执掌京营的英国公张维贤,定国公徐文璧,成国公朱鼎臣等皆亲自到林府上拜贺,行叩拜之礼。
这权位高低没有一定,司礼监势大时,首辅见了也要向掌印太监叩过头。
到了内阁势大时,司礼监也要看首辅眼色。
再说勋戚们是正一品,官位还在阁臣之上,但他们见了首辅时,也是要叩头的。但大多的时候,勋戚与文官不是一个系统的,没必要过节时到相府叩头,但这一次英国公他们却来了。
除了英国公他们还有一人,那就是李太后的兄长,武清伯李高(其父李伟数年前已病死),其子袭爵。
郑贵妃的兄长左都督郑国泰,其子郑养性也亲至府上。
别说赵志皋,张位在位时,不曾如此,就是申时行为首辅时,上面的人也没来齐过。
而今一并来至相府,各个面带笑容,甚至定国公徐文璧还是抱病前来,由其子徐廷辅一路搀扶着,嘴上说是‘认认门’,其实请林延潮以后多看顾看顾。
林府中有几位官员见此不免侧目,心道林延潮主张新政变法,革除积弊,怎么反与这些人越走越近。
当初弹劾潞王,拉武清侯下马,逼李太后还政,杀太监马玉,举烛焚诏,复张居正名位的那个林延潮到底哪去了?
但大部分的官员都认为林延潮‘外圆内方’,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今日之林府可称得上贺客盈满,各色节礼堆满了府邸。
因原府邸实在太小,故而林延潮不得不租下隔壁府邸,如此才令至相府道贺的官员们有了站着的地方。
天子赐林延潮鲥鱼,坐蟒袍。
蟒衣中最尊为坐蟒服,行蟒服上蟒龙为斜向,而坐蟒则正向,坐蟒服乃首辅大臣的恩待。这代表在天子心中,林延潮的恩遇又上了一个台阶。
各地藩王世子们也皆派遣王府官员来贺,并呈上厚礼。
至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田义,提督东厂孙暹,秉笔太监陈矩三人都不能亲至,但都派亲信送来了重礼。
其中礼最重的要数,海商梅家更是从苏州搞来了一唱昆曲班子送给了林延潮。要知道这时昆曲才在苏松一代兴起,如申时行,王锡爵两位致仕宰相府上才各养了一个家班,而梅家他们竟给林延潮凑了第三个,且提前到宰相任上就享受到了。
现在相府的东西二园里有两个戏班子唱戏,一个梅家送来唱昆曲的,一个则是曹家班。
所谓曹家班就是林延潮门生曹学佺所创,与昆曲不同唱得乃是闽腔。
林延潮成为大明开国两百年来,闽人自林文,杨荣入阁后第三人,而且为当今首臣。闽地出身的官员不再视为从穷乡僻壤出来的,被冠如‘福建子’之类的称呼。
视同下里巴人的闽语闽腔也逐渐登上了大雅之堂,甚至在京官员间时兴说起闽语。
曹学佺办了这个儒林班,今日来相府登场,如林材,叶向高四周都围了一圈的官员。
相府里时而锣鼓喧天,远闻巷外,时尔箫管悠扬,笙笛并发,热闹非常,更显得今日之林延潮权势赫赫,无人可及。
外边热闹非常,而相府客房却是十分安静。
仆役家丁们守着内外入口,除了奉茶的丫鬟,无人敢在此随便走动。
客房里,林延潮正与英国公张维贤,定国公徐文璧,成国公朱鼎臣,以及武功伯李高,左都督郑国泰说话。
林延潮坐在首座上看向几人,笑了笑道:“近来有些不明就里的官员,主张遏抑兼并,清庄田整治民间,此实为可笑。岂不闻‘利不百不兴,弊不百不除’之理。”
张维贤等人都是附和地笑道:“此真阅历之语。”
“遏兼并,清庄田,再清丈,说白了劫富济贫,难道真的劫了富就能济了贫?那些言官不清楚,诸位都是国家柱石,乃朝廷的根本,根基不稳,朝廷是要动摇的。”
“诸位放心,同朝为官,一团和气才是上策,只要本辅在位,绝不会再有此事。”
说到这里,定国公,英国公都是露出笑意,武功伯李高,左都督郑国泰心底也是暗喜,很难想象这样识时务的话是从当年将潞王,周王,武清侯弄得狼狈不堪的林延潮口中道出。
张维贤都是道:“有次辅主持国事,满朝上下都倚如泰山,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
林延潮微微笑道:“是那些小臣们不识大体,国公不与他们一般见识才是。”
当下大家言谈甚欢地散去。
林延潮走到窗外负手远眺,但见一轮满月正挂在天边,此刻月华如昼,天上无一片云彩,更衬得圆月当空独一无二。
林延潮想到藤原道长一首诗‘此世即吾世,如月满无缺’。
林延潮这才坐下,陈济川来至林延潮耳边道了几句。
“想必不是无名之辈,”林延潮微微冷笑,“何人写得?”
“回禀相爷,此人已是承认,正是去年新进士钱谦益。”
林延潮记得此人,万历二十九年会试主考官是沈鲤,副主考是孙承宗,钱谦益的卷子本是不取,却为沈鲤慧眼所识,力排众议取中。故而钱谦益比另一个时空提早了九年题名金榜,风光无量。
此刻钱谦益,但见对方见林延潮后却揖而拜,昂然而立,相貌堂堂,可以称得上是气宇轩昂。
林延潮问道:“你是钱谦益?”
“回禀次辅,下官正是礼部主事钱谦益。”
林延潮抚须微微笑道:“汝少年高第,名冠于江南,本辅也曾读过你的诗和文章,在当今读书人中属翘楚了。你是常熟人吧,恰巧本辅也会吴语。”
面对林延潮的态度,钱谦益有些吃惊,旋又恢复读书人的那种傲气不屈的气度。
林延潮道:“你本部司官,堂官,甚至你的师长都与本辅相熟,那么这‘权**相’的贺联不是别人授意?”
钱谦益有等半天终于问到点子上的心情:“确实无人授意,是下官一人主张!次辅之器小多忌,下官早已知之,今日无论是罢官贬斥,革职为民,下官都早有准备。”
林延潮道:“年轻时博一个名声很好,不过吾观汝应该与几位名妓联诗饮酒泛舟于西子湖上,何必至朝堂上搀和这俗尘之事。”
钱谦益面上泛起怒色。
林延潮笑道:“这些年骂本辅不少,尚不缺你一个,但既然来了,不妨说一说本辅所作所为,哪称得上是权奸二字?”
钱谦益昂然道:“公雄才峻望,薄海具瞻,这微管之叹,舍公其谁。可惜公入阁以来,屡屡德行有亏。公十九龄受知于天子,三元及第,此番恩遇百年也没有第二人,然公却以天下为公疏,礼部焚诏,复张文忠名位令天子屡陷不义不仁之名。”
“公之业师为张文忠贬斥,山长因张文忠而死,初入官场时,数被为难,此事天下皆知,然公却先后为张文忠平反翻案,不知公之师道何在。”
“本朝自太祖杀李善长,胡惟庸,以废宰相,张文忠事功虽有建树,但却有操弄权柄之实,公为张文忠翻案,言在于宫府一体,实则如张文忠故事,野心勃勃以内阁取代天子治理天下。”
“公入朝拜相皆可称负天下之望,然公入朝二十二载起初十七年,所言建事,规劝君上犹可称道,但入阁当国五载来,却无一句正言匡劝,满朝皆言废矿税,公身为宰相却独不言此。”
“公不言废除矿税,献媚于上,中排挤同僚,下操弄舆论,打压敢言之士,如沈相公,石大司马,毕自严先后而去,公以变法之名揽相权,揽权不事功只为权相。眼下朝中除了对公阿谀奉承之言,又能听得到几句真话,此与弄权害国的奸相何异?今日下官斗胆直言,望公三省。”
钱谦益一口气说完,但见林延潮脸上神色自始至终都是平静如常:“古有一条恶蛟,每年要求村子献祭金银珠宝,每年村子都有一个男子去与恶蛟搏斗,但无人生还。又一个男子出发时,有人悄悄尾随。”
“但见恶蛟穴里铺满金银财宝,男子杀了恶蛟。然后坐在尸身上,看着**珠宝,慢慢地长出鳞片、尾巴和触角,最终变成恶蛟。”
钱谦益听林延潮之言不由瞠目结舌。
林延潮笑了笑道:“此非汝心底所想吗?汝之才甚矣,故德不驭才!本辅不为难你,走吧!”
说罢林延潮挥了挥手。
接着钱谦益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脸朝下臀朝上地丢到了大街上,摔了一个鼻青脸肿。
钱谦益走后,林延潮默然了一阵。
数日之后,早朝毕。
林延潮与沈鲤,朱赓正在东阁里议事。
这时候禀告圣济殿提督太监崔文升,太医院使徐文元来见。
二人入内后向三位辅臣叩头道:“见过林老先生,沈老先生,朱老先生。”
三位阁臣皆着大红蟒衣,但居中的却是最年轻的林延潮。
他开口问道:“近来皇上龙体如何?”
但见徐文元偷看一眼崔文升的脸色,这个表情虽是一晃而过,但三位辅臣哪个不看在眼底。
徐文元道:“回禀林老先生,从皇上脉象来看,乃积痰在内,寒热相激,以至圣体烦热,头目眩痛,呕逆恶心,寝歇不宁。”
林延潮听了这症状向沈鲤问道:“沈阁老精通医道,你看皇上这病如何?”
沈鲤捏须沉吟片刻道:“此乃痰火之症,既是痰火多属有余,有余之症相乘于不足,这一切饮食起居嗜欲喜欢皆寒热之媒,都能助痰升火,不可不慎。”
内阁大学士就是如此,不仅是经济民生,还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堪舆风水都要精通,至于看病诊脉也是必须之一。
但知道归知道,话不可以乱说。
林延潮道:“你们两位都是宫里的老人,皇上病情到现在也没有起色,现在本辅要你们拿一句实话。”
徐文元额上出汗道:“回林老先生的话,表症来看尚可,但具体如何还要从下面几日脉象来看。”
林延潮又看向崔文升,但见崔文升目光一凛,随即拜下道:“回林老先生的话,病情还是因时节而起,当务之急还在于无令外侵,无使中滑,等到天气暖了,龙体自会安康。”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知道了,退下吧。”
二人走后,林延潮问道:“这二人的话可信否?”
沈鲤道:“这二人有些语焉不详!”
朱赓调和道:“仆亦赞同沈公见解,但此事关龙体万安,宫里人说话谨慎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林延潮道:“眼下宫中情况不明,我等还是未雨绸缪,务必让下面各部寺大臣们打起精神来。至于朝鲜倭国安南的贺使都先推一推,至于其他使国也排到后面去。”
“至于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刑部这几日都看紧着点,胆敢闹事者,无论是谁,先抓起来再说。”
“是。”
当下朱赓有事先行回阁,林延潮则留下沈鲤说了一会话。
林延潮看得出沈鲤似与自己有什么保留,想起来确实是自己当初答允他的事没有办到。
其实沈鲤入阁以来,林延潮与他相处还算默契,甚至称得上以国事天下相期许。沈鲤自号‘耐辱子’,很多事上也擅于忍耐。
他与林延潮于政事上意见相抵时,沈鲤可以收住自己的话,事后再心平气和地与林延潮探讨。
商议一阵,沈鲤也是起身告辞。
二人走到阁门边,沈鲤停下脚步来,林延潮等他说话。
沈鲤欲言又止,最后作了一揖道:“等皇上龙体安康后,仆再与次辅细聊吧!”
林延潮点了点头。
一个月内,宫内平安无事。
至二月十六日这日巳时。
文渊阁一如平常。
却见一名中使行色匆匆从宫中赶至,快到阁门时脚下一绊,摔倒在台阶前。
“三位老先生,大事不好了,皇上他……他龙体不豫。”中使垂泪哭道。
闻言林延潮与沈鲤,朱赓二人对视一眼。
此事对林延潮而言似意料之中,但似又在意料之外。
下面太监又说些什么话,林延潮分明听到耳里,却无法揣摩其意思。
等到这名太监言道:“皇上召三位辅臣及部院大臣至仁德门。”
林延潮方才定下神,从椅上站起身来道:“知道了,立即让各部院正堂至仁德们,衙门里佐贰官候命,还有两位阁老还有什么主张?”
沈鲤,朱赓也好不到哪里,都是一副心乱如麻的样子。林延潮询问后半响,沈鲤方答道:“还要令衙门里官员不许走漏消息。”
朱赓补充道:“不错,没有允许,一个人也不许走。”
说完之后,林延潮与沈鲤,朱赓二人立即赶往仁德门,片刻之后部院大臣们也没一个怠慢陆续赶到仁德门。
礼部尚书于慎行最先来了,其次是兵部尚书宋应昌等人,等到左都御史温纯到了一阵,最后来得方是吏部尚书李戴。对于李戴的迟到,众人总是习以为常,平日以为是装的,看来倒是错怪他了。
他们一见面即问三位辅臣内廷的情况,但见三位内阁大学士都沉着张脸摇了摇头。
于是众人按照朝班的顺序,在仁德门前等候。
等了一阵,却仍等不到天子召见。
有些官员窃窃私语。
禁宫广场上很是空旷,平日常有疾风,但今日却微风不起,格外反常。
正在这时仁德门一开,但见提督东厂孙暹,英国公张维贤带着众多禁军走了出来。
见英国公张维贤已经在内,林延潮明白别看天子平日重用文官集团,但在这局势过度,政权更替时,天子当然明白抓住抢杠子就是抓住一切的道理。
也难怪为何文官们怎么弹劾这些人也是弹劾不动。
提督东厂孙暹,英国公张维贤走到林延潮面前行礼。
别看英国公张维贤一个月前在林府时,满脸堆笑的样子,现在却是一脸严肃,面无表情。
“林老先生,沈老先生,朱老先生,皇上请你们三人至启祥宫陛见。”
林延潮微微有些犹豫,在这政局不稳的时候,内阁全部入宫?
这些日子虽说他与陈矩,骆思恭保持联络,宫中有什么异变他定会提前知晓,但此刻让他一人步入隔绝内外宫中,着实令他心底有些忐忑。
“可有圣旨?”朱赓笑呵呵地问道。
“回禀朱老先生,皇上传得是口谕。”
犹豫片刻后林延潮道:“还请两位带路吧!”
“次辅!”
众官员脚跟一动,纷纷上前似要提醒什么。
林延潮转过身道:“本辅入宫以后,诸位在此等候,申时前一定回到这里。”
林延潮言下之意若申时没回到这里就……该干嘛干嘛。
“是。”众官员稍稍放心退下。
说完林延潮与沈鲤,朱赓三人一并大步走进仁德门,门后是仁德堂,又名精一堂。
再之后则是养心殿,养心殿是嘉靖年间所建,现在是礼监掌印秉笔之直房,至于殿外房高不过墙的卷棚直房则是宿夜火者所住。
同时宫中膳房也在此。
林延潮三人经养心殿走到一道偏门,即到了启祥门。
启祥门有内外两道。外启祥门并非正门而是在墙角侧开,坐东朝西。而启祥宫的正门则是朝北。
启祥宫是东西六宫中最特殊的,除了嘉靖皇帝生于此宫外,此宫还是西六宫中唯一宫门正门朝北开的宫殿。
正门石坊向北处书写着扁石青地金字圣本肇初,向南处则书元德永衍。
林延潮一路走出但见宫禁森严至极,到了宫门处,太监拿着木棍守着宫门,甚至还需搜身入内。
到了启祥宫后,林延潮三人走至殿门处。
“三位阁老里面请!”提督东厂孙暹,英国公张维贤都是停步。
林延潮回头看了二人一眼,深吸了一口气与沈鲤,朱赓走入殿内。
明间御塌后是一个小围屏,分中左右。
林延潮还记得文华殿那扇屏风。
天子年少时在屏风中数扇画下天下十三省之地图,左数扇书文官职名,右数扇书武官职名,一旦上面的官员有升迁立即更易。
文官那面除了在朝三品以上文臣外,还有几位天子认为才可大用,将来可以提拔的,也写在上面。
而眼前这个小围屏也是如法炮制。
林延潮侧头看到小围屏上细细密密的名字,想到当年自己的名字曾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文华殿那面屏风上。
想到这里,他不由眼眶一红。
但听西暖阁传来若有若无的抽噎声,林延潮心底一动移步走去,沈鲤,朱赓都紧紧跟在身后。
到了暖阁内,林延潮听见抽噎声正是从杏黄色的帷帐后传来。
不及多想,林延潮一手挑起帷帐,但见帷幕内天子着具天子冠服坐东席地而坐,而皇太子,福王,瑞王,惠王,桂端王等皆罗跪于天子面前啜泣。
而李太后,王皇后,郑贵妃皆不在场,暖阁里唯一的嫔妃竟是皇太子的生母王恭妃。
左右香筒檀香清烟袅袅。
林延潮见天子如此疑心尽去,还未来得及说话,但见三人之中体态最胖的朱赓,已是一骨碌手腿并用,膝行爬进帐内,大声哭道:“陛下,陛下,臣朱赓来了……陛下啊陛下。”
林延潮,沈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才赶忙上前参拜道:“陛下,臣林延潮(沈鲤)来了。”
说完三位辅臣此刻拜倒在天子面前,虽说眼前此景,林延潮有几成是表演成分,但也有真情在其中。
二十几年君臣相处,从寒微简拔至首臣的知遇之恩,对自己的猜忌怀疑提防贬斥等等,此刻全数涌上心头。
见到三位辅臣进来,但见下面皇太子以及诸王们也是哭了起来,如惠王,桂端王虽是年幼,但也是哭得真切。
天子微微睁开眼睛,然后伸手向三人中的林延潮温言道:“林先生来。”
林延潮闻言以袖拭泪,来至天子面前拜下。
朱赓,沈鲤也在旁抽噎。
但见天子脸色苍白,气息微弱,言语轻至除了近在迟尺的林延潮外,沈鲤,朱赓都有些听不清。
他悠悠地道:““朕自十四年坠马以来,足疾难以行走,不得不倚人搀扶,十分不便。故废早朝经筵日讲。朕有恙多年,身子也甚是虚烦,但享国亦永,又有何憾。今日将这佳儿、佳妇,尽托于先生了。先生辅佐他做个好皇帝,有事需谏正他讲学勤政、遵制度,以日易月。”
说完天子看了一眼王恭妃,皇太子。王恭妃垂泪向林延潮行万福,至于皇太子也是向林延潮拜下。
林延潮连道不敢,起身还拜,然后对天子道:“陛下圣寿无疆,何乃过虑如此,望陛下宽心静养,自会万安……”
说到这里,林延潮竟是难以再说下去,宫中哭声又起……
“太子你听好,朕皇祖父嘉靖皇帝,虽深居渊默,而张弛操纵,威柄不移,朕不如他。但以独治而论,皇祖父那也就到了头了。太子遇大事小事要与三位先生及台阁大臣们多商量,可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皇长子不知所措地道:“儿臣记住了。”
天子点点头,又对林延潮道:“传位诏书,朕已是拟好,由司礼监保管。当初朕行矿税事,乃因三殿两宫未完,权宜采取。朕与你有五年之约,如今恰好一个月不差,朕可没有食言。”
“今宜传谕各地停矿税,改征商税,赋入国用,一定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此事先生需好好辅助太子,他没有经验,不知如何权衡朝廷与地方……”
沈鲤闻言抬起头看向林延潮,此刻他方知林延潮自始至终没有假借矿税之事搪塞自己。
“臣……臣谨遵圣命。”
天子说到这里,话语已渐渐无力:“另外苏州江西各处织造烧造皆俱停止。关押在镇抚司及刑部干连前项罪人,都着释放,官各还职。这些年来因国本事建言得罪的诸臣,俱复原职。大臣科道缺员,俱准补用……先生,你看如何?”
林延潮定了定神道:“臣明白了,臣就此拟旨一道,传各衙门遵行,以光圣德,以增圣寿,具为‘开矿抽税,为因三殿两宫未完,帑藏空虚,权宜采用,今改矿税为商税,赋为国用,意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另各处烧造,织造,具着停止,镇抚司及刑部干连前项犯人,都着释放,官各还职。国本建言诸臣,都着复职,行取科道,具准补用。各部院知道。”
天子听了微微笑道:“很好,就造此拟旨吧。好了,朕见三位先生这一面,就舍三位先生去了。”
在场之人多掩面而泣。
沈鲤哭道:“皇上。”
朱赓则大声哭道:“自古君臣恩遇未有如陛下与臣者,臣还望能侍奉陛下万年。”
林延潮再道:“臣再替天下臣民谢陛下!陛下仁德之心必能逢凶化吉。”
说完林延潮三人起身离开西暖阁。
行至启祥宫前时,但见司礼监田义,秉笔太监陈矩,英国公张维贤等都站在宫门前,三人见了林延潮一并躬身行礼。
林延潮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恢复平静。
他看向众人突问道:“慈圣太后,中宫,皇贵妃为何不在此?”
田义道:“慈圣太后早上来过,已是回去,至于中宫,皇贵妃具在病中。”
林延潮对田义道:“今晚大家留在启祥宫,诸位务必照看好恭妃,太子,诸王。”
“谨遵次辅钧命。”
“那次辅今夜何住?宫里此刻不能没有人主持大局啊!”
林延潮道:“隆宗门外有处值夜太监住宿的屋子收拾出来,今夜我们几位辅臣就住在这里,眼下要立即出宫。”
三人闻言一并称是。
林延潮大步行去,陈矩亲自将三位阁老送出仁德门外。
快要出宫门时,陈矩忧心忡忡地道:“国祚更替,既是皇上之家事,也是天下百姓之事,三位老先生受顾命之任,这千斤重担皆系于三位老先生身上了。”
林延潮停下脚步,却见身旁沈鲤已决然道:“国家大事,旦夕不测,然而天子既以国家托我等,仆必不负所托,将来书之史册时,莫谓朝廷无人!”
陈矩闻言顿时肃然起敬。
林延潮看着沈鲤点了点头,然后向陈矩拱手道:“陈公公,照顾好皇上宫里,告辞!”
陈矩目送林延潮走出仁德门,顿觉大事已定。
众大臣们见林延三人潮走出仁德门一并都围了上来。
“皇上如何了?”
“太子呢?”
沈鲤,朱赓在一旁以林延潮马首是瞻,林延潮道:“仆与两位辅臣已见过皇上,太子,皇上龙体微恙,但精神尚佳,方才金口圣断,仆与太子,诸王皆在一旁。”
闻此众大臣们都是长出了一口气。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臣,此刻他以不容商量的语气道:“今夜仆会与两位辅臣于宫中宿直,大九卿皆歇于朝房,各衙门必须有一半以上官员值夜,诸位口风毋须严密,切勿透露半字半句于外人,即便是骨肉至亲。”
众臣一并称是。
“另全城戒严宵禁,从今日起提前一个时辰关闭城门,没有兵部衙门的批文,宵禁之后任何人不许出城。各自散去吧!”
“是!”众大臣一起称是。
众人走后,沈鲤向林延潮问道:“为何不说改矿税,废织造烧造之事?”
林延潮笑对沈鲤道:“这先不急,我等先去内阁拟旨。”
就在林延潮去拟旨之际。
启祥宫暖阁里,天子屏退左右,只留下太子一人。
皇太子看着半睡半醒的天子,也不知说什么。
这时天子缓缓睁开眼睛道:“长哥!”
“儿臣……儿臣在!”皇太子有些手足无措地道。
天子看了皇太子一眼,他确实不喜欢这个儿子,在他面前都是这一惊一乍的样子,哪里有一点为君的沉稳。
天子道:“外面是什么时辰了?”
皇太子道:“已过了酉时。”
天子侧头道:“朕这才没睡了多久,大臣们呢?”
“回禀父皇,几位勋臣与王世扬今晚守在西山。几位辅臣宿在隆宗门外侯旨,其余廷臣都在宫里宿直。”
天子稍点了点头。
“父皇,内阁草拟的圣旨已是送来?”
天子微微一笑道:“他们这是怕朕反悔啊……”
天子道:“这些大臣们你若事事顺着他们意思去办,他们就会骑到你的头上来,但不顺着他们的意思,最多也就被骂几句罢了。”
“是,父皇。”
“你肯定会问,朕为何今日教你要君臣共治,如今又出尔反尔。朕问你一句若你当皇帝,压得住林延潮这几位辅臣吗?”
“儿臣,儿臣……”
天子不等太子回答道:“内阁的拟旨在哪?”
皇太子双手奉上,天子勉强起身看过后道:“让田义批了吧。”
皇太子一脸不明所以。
“天子可有恩于人臣,人臣不可有恩于天子,今晚你拿出列朝实录,将刘健,杨廷和,徐阶,高拱,张居正的事好好看看,再好好想一想,就明白朕的话了。”
隆宗门外堂内。
林延潮与沈鲤,朱赓都坐在其中。
阁吏都给三人铺好了床及厚被子,但三人却无一人会在今夜在这里入睡。
期间沈鲤道了一句:“皇长子母妃,在宫外毫无背景,但皇贵妃的父兄都在外朝做官,虽说没有操权,但在朝中总有交游,不可不慎啊。”
林延潮则道:“方才中宫,皇贵妃二人都不在启祥宫,唯独太子与恭妃在内,可见在天子早有安排。”
沈鲤闻言点了点头道:“原来次辅早已洞悉一切,如此沈某就放心了。”
林延潮则道:“是圣明天纵无过于陛下才是。”
当下无话,到了中夜时,三人都喝了一碗参茶,继续强撑下去。
所幸宫里也全无动静。
到了次日清晨,沈鲤与朱赓毕竟都上了年岁,依在桌案上小寐。
至于林延潮则与阁辅印信寸步不离,坐在椅上看着天空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这时叩门声响起,沈鲤,朱赓都是立即睁开眼睛。
林延潮沉声道:“进来。”
但见是秉笔太监陈矩入内进来,三人先看他脸色但见无恙,都是松了一口气。
“皇上昨晚睡了半宿,早起还喝了小半碗粥,具体如何还要等太医诊断。”
沈鲤,朱赓闻言都是露出喜色。
林延潮早有意料地道:“皇上景福无疆,必能逢凶化吉。”
三人沉默一阵,陈矩笑了笑道:“这是圣旨,还请三位辅臣过目。”
林延潮当即捧旨过目,朱赓,沈鲤在旁则小声诵读。
读毕,沈鲤朱赓都是露出喜不自胜的神情来。
林延潮对陈矩道:“臣恭读圣旨,不胜喜悦,昔人主有发一善言灾星退去,况陛下此旨诸弊具除,百废具兴,收尽天下之万善。百姓欢然若更生,天下必从之!”
见林延潮一顶顶高帽送上,沈鲤,朱赓都是微笑。
陈矩走后,林延潮立即对阁吏道:“立即命六科廊抄至各衙门!”
然后林延潮又对陈济川道:“你陪着去一趟,此事不可有半刻耽搁。抄发之后立即将原旨取回内阁。”
沈鲤,朱赓都是佩服,林延潮真可称得上‘深悉天心’啊。
又等了一阵,陈济川从六科廊将原旨取回。
“那么圣旨是否送回阁内封存?”
林延潮转头来道:“不,我等立即去午门朝房。”
而此刻朝房之中,各部院大臣们昨夜是聚在了一处激烈地商量了一个通宵。
诸如天子出殡之仪,太子登基典礼都一一作了计划,甚至连皇太子的《劝进表》也由礼部在草拟了。
众大臣们议论了一夜,仍是精神抖擞,准备继续再打战好几个回合的样子。
将来新君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免不了的,如何在新旧更替的风口浪尖中巍然不动,长保富贵,这几日的表现倒是显得十分关键。
大臣们争了一阵,这时候朝房大门被推开。
一道亮光照了进来,令人倍觉刺眼。
但见林延潮走了进来,众人看林延潮一眼,心知昨日天子弥留时,召林延潮三人入内,这三位辅臣就是将来的顾命大臣。
林延潮目视左右,当即道:“昨夜蒙祖宗社稷庇佑,皇上病情稍缓,此乃邀天之幸。”
众大臣们闻言此刻面面相觑。
林延潮又道:“昨日陛下病情回转之际,已颁下圣旨诏令,该矿税为商税,赋入国用,苏州织造江西烧造具停,镇抚司刑部凡系矿税织造烧造而问罪者皆赦。昔建言国本诸臣,都着复职。行取科道,具着补用。”
林延潮说完,此刻满室皆山呼万岁!
一时之间,大臣们恨不得奔走相告。
林延潮见众人欢欣鼓舞地一幕继续道:“昨夜诸位也忙了一夜了,今日继续值守在此,另外从各衙门调数名二十三十四十岁的身强力强的官员来朝房候命。”
众大臣们虽不知林延潮调年轻后生来朝房里是什么意思,但沈鲤,朱赓都明白林延潮的用意。
众人在朝房里讨论了一阵。
这时有人道:“宫里来人了。”
有官员走到窗边但见果真浩浩荡荡来了一大票太监。
林延潮将诏书纳入大袖之中,此刻诏书已经传抄天下,早就木已成舟,谁也翻不起浪来了。
就算天子要反悔,也要问一问在场官员们答应不答应。
林延潮一手依在太师椅上,容色平静,朝官们皆立于左右,以他马首是瞻。
领头太监走入朝房,连向林延潮磕头,官员们都是虎视眈眈。
却听对方泣道:“林老先生,皇上他老人家……不行了……”
哐当一声响。
不知谁的茶碗失手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天刹时一暗!
山已崩!
宫阙震动!
林延潮率领所有官员当即赶往启祥宫。
到了宫门前,其余官员都留在宫外,林延潮带着十几名重臣进入昨日陛见天子的西暖阁。
但见帷帐之内,天子已奄奄一息。
昨日不见的李太后,王皇后,郑贵妃皆在阁内垂泪,唯独恭妃不在,太子,诸王皆是跪在一旁哭泣,此外还有田义,陈矩等人。
林延潮赶到时,李太后正拭泪道:“皇儿不过四十岁,春秋正盛,为何哀家却白发人送黑发人?”
众人一见林延潮,李太后自没什么好脸色,至于田义即对榻上的天子道:“皇上,林老先生来了。”
林延潮步至天子塌旁。
“皇上……皇上……”
此刻天子嘴唇苍白,侧过头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缓了缓地抬起了手。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令人看起来却似如负千钧一般。
天子对着林延潮,伸手朝皇太子身上点了点。
林延潮会意立即大声道:“臣谨记圣命,太子乃仁德之君,必可治理好这天下,爱护好他的臣民。臣等必忠心辅助,至死不渝。”
天子脸上露出欣然之色,然后又欲抬手,但已是绵弱无力。
林延潮不知天子意指什么,当即将耳贴至天子面前。
但听天子断断续续细声道:“勿……为难……贵妃……”
林延潮闻言微微吃惊,又看向天子。
在此刻天子竟担心的是太子,文臣们秋后算账,故要自己护得郑贵妃周全。
这时候天子已陷入半醒半睡之中,林延潮完全可以佯作不知,但他看了一眼身旁拭泪郑贵妃,以及油尽灯枯的天子,还是大声道:“臣谨遵圣命,让太子好好孝敬慈宁宫,中宫,翊坤宫。”
所有人都听得清楚,李太后,王皇后都是哭泣,郑贵妃闻言更是大恸道:“皇上……皇上……”
最后一刻天子也终于如释重负,缓缓合上眼睛。
林延潮退出暖阁,远远听到李太后哭道:“潞王此生已不能相见,皇儿你又怎能舍哀家而去,你才四十岁啊,你要如此不爱惜身子,远离女色,你要哀家以后怎么活啊!”
林延潮等大臣退出帷帐,与十几位部院大臣们一起守在一旁。
过了片刻突然哭声大作。
众大臣们都是一愣,看向暖阁。
然后在场部院大臣无不流涕,然后一并无声地朝暖阁方向跪拜叩头。
海瑞上治安疏骂嘉靖皇帝后下大狱,一日狱卒给他送来丰盛饭食。海瑞以为是断头饭,二话不说大口吃下。等狱卒告诉他嘉靖皇帝死了,海瑞马上可以放出去被重用后。
海瑞闻言大哭,将吃进去的饭食尽数吐了出来,哭晕过去,整整哭了一夜。
对海瑞这些官员而言,皇帝不单单是一个人而已,他是整个国家的象征,他代表每个人理想中那纯粹的煌煌大明。
现在那个人走了。
不仅是启祥宫内,连宫外立着等候消息的百余朝臣也明白了,院中顿时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
哭声稍歇时,但见田义步出,看着跪了一地的众大臣们言道:“诸位大人,皇上他……驾崩了!”
此刻整个外殿大臣们再度落泪。
“林老先生,你是皇上钦点的顾名大臣,宫里宫外都等着你来拿主意。”
田义搀着林延潮站起身来。林延潮道:“皇上宾天,我等身为臣子都是悲痛不已,但天不可无日,民不可无主。”
“眼下当务之急当册立新君,先安定民心,有了新君的旨意,我们才是顺理成章地操办皇上丧事,以尽天下臣民的忠孝之心,还望田公公请出传位诏书当众宣读,奉立新君!”
田义道:“还是次辅考虑周全。”
当下田义率人去找。
司礼监直房距启祥宫很近,哪知田义竟去了许久。
待田义返回时,他一脸沮丧地道:“启禀元辅,传位诏书不见了。”
“不见了?”
在场官员都是大惊失色。
兵部尚书宋应昌是带过兵的人,大声喝道:“田义,你不要命了吗?连新君的传位诏书也敢……”
于慎行也是出面道:“田公公,这时候切莫自误啊!”
田义连忙道:“咱家哪有这个胆子,诏书明明在乾清宫中,但……”
众大臣们都很紧张,沈鲤道:“此事必有奸人作祟,必须立即调兵进宫,以保太子万全!”
“没有新君诏令,如何调兵进宫?”
“可以以先皇名义发一道诏命?”
“此乃矫诏!”
“事急从权,何况我等都在这里。还请次辅当机立断!”
几位大臣商量开来,林延潮心知调兵进宫是万不得已之举,但若真有人威胁太子,林延潮却不得不如此了。
说话间一名太监入内对田义耳语几句话,田义眼神一亮道:“查出来了,是皇贵妃指使人偷去传位诏书的!”
众大臣闻言是又喜又惊又怒。
喜的是终于有传位诏书下落,惊的是皇贵妃如此大胆,怒的是对方竟视皇位传承如此关键之事于无物。
林延潮心想,自己方在天子面前承诺,不为难郑贵妃,不仅是自己,还要规劝太子不能为难郑贵妃,让下面的官员都不能为难郑贵妃,但眼下哪里知道郑贵妃竟干出这样的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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