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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渐寂,塔铃声缓。不知何时起,月光从狭仄的塔楼孔窗中映入,悄悄照白了楼中的一处梯角。那里,初念还枕靠在徐若麟的身畔,听他讲述他失踪那段日子里的过往。
素有狼王之称的北宂皇子尤烈王,是徐若麟这十几年来遇到过的真正敌手。其狡狠,其手段,与他可谓旗鼓相当,多次交手之后,宿怨之深,早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此次再次交手,相互试探了数月,在五月里爆发了那场大战。战事临近尾声,尤烈王心知大势已去,却不甘就此败走,借了地形之利负隅顽抗,令大楚士兵损伤不轻。徐若麟不欲士兵作无谓牺牲,最后一场血战中,亲自与尤烈王对决,决意铲除这个堪称大楚之患的敌手。马上交锋之时,双双落单,最后从两军主帅的交锋变成了宿敌之间的生死决斗。
“娇娇,前世我与狼王也曾有过这么一场对决。那时我已经得知了你故去的消息,心如死灰,恨不得追了你去,好叫你知道我的悔意。但是那时我还在打仗,十数万大楚将士的性命寄乎我身,没有取胜,我连自裁以谢你罪的资格都没有。那时是冬天。最后时刻,我也这样与狼王落单对决。那一次,是我在不要命地追杀他,唯一的念头就是不惜一切杀了他。与他在燕然山下的冰天雪地里追斗多日之后,我终于将他驱入一处深谷。眼见他又要逃脱,我便呼啸发声,引头顶雪崩,最后与他一道被葬在了雪渊之下……”
这是第一次,初念听他这么详细地跟自己讲述前世里他的最后一刻。她没有亲历当时,却也能想象他的长啸引发雪怒,挟裹雷霆之势下崩,将底下的他彻底埋葬的惨烈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徐若麟安慰般地将她搂得更紧些,低声道:“那是我当受的。我一直都很混。比起你因了我所受的痛,我最后能用这样的方式谢罪,已是大幸了……”
初念悄悄伸手抱住了他腰身,以此作为回应。然后仰脸看着他,问道:“那这一回呢?你是如何追到了他的?”
徐若麟自嘲般地摇摇头,苦笑道:“你想错了……不是我追杀他。一开始,一直是他在追杀我……”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一句话,完全可以作为徐若麟和尤烈王这对宿敌这两世最后两次对决的诠释。如同势均力敌的两位武林高手之间的对决,到了这种时候,功力并非决定胜败的关键,内心的起伏才是命门。前一世里,徐若麟得知初念的死讯,万念俱灰无所牵挂,用豁命的方式与对手逐杀,自然占了上风。但是这一次,情况恰恰相反。他心中有所牵挂,自然少了那种搏命的狠戾,而对方却因了大势已去,反倒红了眼无所顾忌,只想提他项上人头回去,好在皇帝面前为战败减责。所以高下立判。
“他的心计与功夫不在我之下,遭遇他这般不要命的搏杀,我不但一时难以占上风,几次交锋过后,因了不慎反而受了伤。他熟悉燕然山一带的地势,又擅长追踪之术,必与置我于死地,自然紧咬不舍。我且战且退,他一路追来,就这样,离战地越来越远,最后退到了数百里外的燕然山脉腹地……”
燕然山顶终年积雪覆盖,腰线之下的这时节,是荒原与野林交错的无人地带。徐若麟一边借了地势躲避尤烈王的追踪,一边养伤,过了段茹毛饮血的日子。等伤势有所恢复后,再次与尤烈王遭遇。此时两人早都形同鬼魅。这一对宿敌终于进行最后一场殊死搏斗。最后关头,徐若麟终于力挽狂澜,杀死了对方,割下头颅以为战利纪念。
初念紧张不已,屏住呼吸。一直听到这里,这才终于长长松了口气,心疼地道:“你伤在哪里了?真的好了吗,让我瞧瞧!”
徐若麟拗不过她,只好解衣让她看。借了月光,初念这才注意到,他身上旧疤未愈,新伤又添。一道瞧着还没好全的暗红疤痕从腹部直延到胯,触目惊心。
“徐若麟……”她轻抚他身上的伤痕,叫了声他的名,话便说不出来了。心里阵阵难过,宛如这伤痛就在自己身上。
徐若麟整好衣衫,低声呵呵一笑,笑道:“尤烈王很是难缠。可是最后,终究还是我赢了。因我心中一直想着你和孩子们。一开始的时候,这或许成了束缚我手脚的羁绊。但是到了最后,当我知道没有退路之时,你们便成了助我遇强更强的力量。娇娇,我还要谢谢你……”
他再次搂住她,狠狠地亲了一下她。
初念叹息了一声。
“你回来了就好……”她软软地道,“果儿想你,我也想你,还有咱们的儿子,你到现在还没见过他……”她忽然像是想了起来,一下从他怀里坐了起来,“咱们快点回家吧!你一定很想见他!”
徐若麟握住她肩,目光闪闪,神情里满是期待,但是很快,他叹了口气,然后摇了摇头。
“娇娇,我做梦都想快点亲眼看看咱们的孩子,然后抱抱他。只是我此刻还不能回去。”
“怎么了?”她不解地看着他。
“其实,倘若只有狼王之事,我也不至于拖延这么久才回。另还有件事。”
“我出了燕然山山腹,赶往大军营地会合时,再度遭遇一群人的疯狂追杀。两天之内,数度遭遇。很明显,他们的目的就是阻拦我回归大营,将我杀死在路上。倘若我继续往大营方向去,前路凶险更多,一波接一波的杀手会朝我接踵而来。我考虑了下,决定趁势改道,费了不少心机,这才终于彻底甩脱了这帮人,悄悄赶回了金陵。”
他的口气挺平静的,初念却又惊又惧,“谁?谁竟这样大胆?”
从前,在徐若麟看来,他的初念应当是朵被呵护的暖室小花,不愿让她面对过多勾心斗角的丑恶。所以外头发生的那些云谲波诡,他极少对她提及。但是现在,他觉得应该让她知道了。
他凑到了她耳边,低声说了一番话。
初念听完,愣住了,怔怔地望着他。
他朝她微微一笑,道:“这就是我瞒着人悄悄返回的目的。等了这么久,时机也到了,该是引蛇出洞的时候了。”
初念终于回过了神。她看起来微微有些不安,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不放。但是很快,她吁了口气,抬头望着他道:“我知道了,我相信你。你说行,就一定能行!皇后娘娘那里,倘若你不方便,我可以代你入宫传信给她。”
徐若麟轻轻拍了下她的手,道:“皇后那里,我有通信渠道。这时候你入宫反而引人注目。你什么都不用做,回家安心等着消息便是。我保证,很快就会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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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过去了,第一道曙光从塔楼的孔窗中射入,唤醒了相拥而眠的一双人。
昨夜因为晚了,这里到城中的路有些远,且城门也早已关闭,所以初念并未回。徐若麟后来让周志自行到寺中借宿后,便与她一道回到了顶层的塔室。他们靠坐依偎在一起,低声说着仿佛永远也不会厌的私语,直到困极了,这才并头睡去。
这里荒草丛生,狐走獾没,伴着他们的只有山风和声声的塔铃。身下甚至没有一张可供躺卧的席枕。他只能让她卧在自己铺于地上的外衣上,枕着他的臂膀而眠。但这里却又胜似锦绣花园——他们第一次在这里许下心愿的时候,彼此的心还隔着一层烟纱,看不清,也揭不掉;而今却心有灵犀,胜却了人间无数。这山风、这塔铃、这怀了慈悲笑的神像,无一不是见证。
晨曦之中,初念回头,再次望着古塔,看到初升的朝阳光芒正从塔顶残瓦的翘角间折射而过,幻化出一道瑰丽的光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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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回到国公府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喵儿被宋氏几个人带得很好,看到母亲回来,高兴得咯咯笑个不停,张手要她抱。初念洗手换了衣衫,接过儿子后,被问起昨夜未回的事,便说天晚错过时辰,所以留宿在寺中。众人猜想也是如此,知道她最近为了大爷和老太太的事心力交瘁,并未多话,更不敢叫她知晓三奶奶那边传来的闲话,唯恐让她愈发糟心。
初念和果儿一道陪喵儿玩耍了片刻,哄他睡了,便去慎德院探望司国太,到了时,正遇到廖氏和初音也在。
自前次出了掌掴小叔的事后,初音每每看见初念便没好脸色。等到了现在,徐若麟仍是杳杳没有消息,连原本一直往嘉木院跑得颇勤的二房董氏,最近渐渐也少露面了,更何况是她?两人打了照面,初音便哼了声,斜眼望着初念。
初念没有理会,只朝冷着脸的廖氏叫了声太太,便到了司国太床边。见她躺那里,不过略睁了下眼便又阖上,精神看着很差,心情一下又沉重了。
初音盯着初念的背影,实在难以压下心中的那种妒意,忍不住对着沈婆子道:“沈妈妈,你听说了没,前几天万岁好像下令撤回搜寻的人了……唉,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也晓得大哥好好的……只是这么久过去了,始终没半点消息……难免叫人担心呢。万岁怎么就不多找些时候呢?再找找,说不定就找着了。”
沈婆子掀了下嘴皮子,皮笑肉不笑,“我人微言轻,也不敢说什么话,怕万一让人听了多心生气。只是三奶奶您放心,大爷是万岁跟前的红人,万岁虽下令叫人停了,只是老话说得好,吉人自有天相,迟早有一天,大爷总会平安回来的……”
初念刚与自己男人分开,心中大定,哪里还会将这些放在心上?瞥了一眼,淡淡一笑,道:“借您吉言,我家大爷确实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那俩人一唱一和,原本是想刺激初念,没想到她却这般姿态,心里愈发憋闷,沈婆子毕竟碍于身份,不敢再说什么,初音却是仗着有婆婆撑腰,扶着自己的肚子,低声咕哝道:“装蒜的本事真不小……过去干过什么,别以为旁人都不知道……”
“当我已经死了吗?”躺在床上的司国太忽然睁开了眼,厉声喝道,“我老婆子还好好活着呢——”
这一声发得突然,把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看了过去,见司国太挣扎着要起来。初念站得近,急忙上前,与金针一道将她扶了起来,让她靠坐在枕垫上。
老太太坐定,面色仍是泛白,目光却凌厉无比,从初音身上掠过,最后定在廖氏身上。
廖氏没想到原本看起来就像要死的老太太现在会有这样如刀的目光。心中有些不安。被她盯了片刻后,勉强着略微笑道:“老太太你精神瞧着好,真是好事……”
司国太道:“我不敢不好!我还没死呢,你们一个个就敢这样当着我的面搭台唱戏,是嫌我这太冷清,想热闹是吧?”
廖氏脸色微红,说不出话了。
司国太转而看向初音,冷冷道:“这立我跟前的人,都是府里有头有脸的。旁人我不敢教训,你是我孙媳妇,又是我娘家后辈,我便教训你几句。从前见你也是个聪明伶俐孩子,嫁了过来才多久,到底是被哪个教唆的,竟会糊涂无知到了这样的地步?都是一家人,别事儿还没出,先就恨不得拆了别墙补自己的房。初音我告诉你,补不起来的!这个家如今还有这样的门面,你出去了,别家的太太奶奶们还肯赔着笑和你说话,你以为冲的是你自家男人的那张脸?趁早醒醒吧!倘若果儿她爹真的回不来了,你出去再看看,到时哪个肯费劲理会你半分。”
初音没想到会当众这样被老祖母削个了没脸,脸涨得通红,垂下了头。
一阵沉默,边上丫头婆子连气都不敢大声出。屋子里只有司国太因了说话气短发出的呼哧声。
廖氏脸一阵红,一阵白,终于勉强道:“老太太教训的是。是我没教好媳妇,回去了好生教导……”
司国太嗯了一声,挥了挥手。廖氏转身默默出去,沈婆子和初音也急忙跟了去。等那一行人都走了,老太太像是被抽了骨,一下便软了下去。初念忙一把扶住,让她躺下去。
“若麟现在还没消息……苦了你了……”
初念的手被司国太枯瘦的手握住,见她无力地阖上眼,低声这样喃喃道,心中一阵难过,又一阵感动,忍不住反握住她的手,俯身到她耳畔低声道:“祖母,果儿她爹没事……很快就能回来了。他知道了您身子不好的事,叫我传话给您,让您一定要宽心养病。”
老太太猛地睁开眼,定定地望着初念。初念用力握住她的手,朝她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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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从慎德院回来,想起方才老太太得知好消息后,精神一下见好的情景,心情不自觉地便松快了许多。如常那样照看儿子,一天很快便过去。到了傍晚掌灯时,宋氏忽然急匆匆地进来,脸色十分难看,拉了初念到一边,便压低声道:“大奶奶,不好了。前院男人都在传,说今天宫中的柔妃娘娘请了圣命领安乐王去护国寺祈福时,路上遇刺,刺客当场被抓,当时好多人都亲眼看到了,满城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据说……和太子有关……”
初念一把抓住宋氏的胳膊,“胡说!太子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宋氏摇头,神色惊惶地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听人这么说……”
初念慢慢放开宋氏,心乱如麻。万万也没想到,她今早还与徐若麟喜相见,到了晚上,情势却突然急转而下,出了这样的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徐若麟,他现在应该也知道这消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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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殿里,已是深夜时分,明烛却仍高照,皇帝赵琚也未离去。他刚探视过受惊的儿子赵衡,此刻在安慰柔妃。
柔妃早已经哭得双眼红肿,连发髻也散了下来,她跪在坐着的赵琚脚下,紧紧抓住他的腿,呜咽道:“万岁,今天是衡儿十岁生辰,臣妾早些天便从皇后娘娘那里求了恩准,今天带了他出宫去往护国寺烧香,一是替他积福,二来,臣妾见万岁这小半年来被头疾烦扰,心中忧怖,想着趁此一并替万岁在佛前祈福。不想路上竟遇到这样的事。那刺客也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手上利剑直直便往衡儿刺去。倘若不是护卫得力,舍他的命挡在了衡儿身前,此刻臣妾真不敢想象会发出何事……万岁……衡儿年纪还这么小,连您也称赞他自小乖巧,到底是碍了谁的眼,竟然这么狠心想要置他于死地?万岁,您一定要替衡儿做主……”
赵琚最近虽不大留宿在此,但也时常有过来检视赵衡的功课。见柔妃向来爱惜容颜,此刻却哭成了这样的憔悴模样,心里略微有些恻隐,将她扶了起来,皱眉道:“爱妃放心。刺客已经抓到了。一旦审出主使,朕必定不会轻饶!”
柔妃擦拭了下眼,再次谢恩,太监这时过来传话,说方中极与刑部顾大人求见。
赵琚知道大约是有结果了,再安抚了柔妃几句,便匆忙往御书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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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尚书顾重行完礼后,递上了口供,道:“刺客后畏罪自尽,阻拦不及,已经死了。”
赵琚低头看完口供,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案,“竟然是他!其心可诛!”
赵琚口中的他,便是文渊阁大学士萧正通,顺宗朝德和十一年的状元,在朝中士大夫中素有名望。当初赵琚初登基时,与王默凤父亲御史王鄂一道素服要去太庙哭祭的大臣里,他也在其中。后赵琚请他为太子授经史课,以太傅称之。
“其心可诛”,这句话的分量委实不轻。顾重心微微一跳。看了眼身侧的方熙载。见他神色肃然,一语不发。
刺客当场被抓后,照了皇命,是由自己与方熙载一道审问的。现在得了这样的口供,老实说,他心中还有存疑。想了下,便谨慎地道:“万岁,萧大人在朝中素有名望,怎会做出这样的事?刺客口供,未必作准。”
方熙载这时咳嗽一声,不以为然道:“顾大人何出此言?刺客是你我二人亲审的,口供也翔实记录,画押历历。顾大人何以有不作准之说?”
顾重道:“萧大人为何要刺杀安乐王殿下?他岂不知这是何等罪状?万岁,”他看向赵琚,“臣以为,其中恐怕另有隐情。”
方熙载道:“萧大人为何要对安乐王不利,外人自然不好胡乱揣测。但刺客既供出了他,则必定脱不了干系。至于缘由,请他到刑部大堂问问,不就清楚了?”
徐若麟与太子赵无恙有师生之谊,关系一向匪浅,这自然满朝皆知。但除了他,朝中也有一群对太子很是爱护的文臣,其中便以萧正通为首。以顾重自己的看法,年近六十的萧正通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现在萧正通却忽然被牵扯到这桩针对另位皇子的刺杀案中,暗中矛头所指,不言而明。顾重明白这一点,他知道皇帝也一定明白。
朝中之人,但凡有点眼色的,都早看出来了。这位皇帝原本就与太子一向不大亲近,反倒更怜惜安乐王。自太仓归来后,可能出于对未来健康的忧虑,皇帝对太子的态度更是冷淡,甚至猜忌。据说还秘密派人暗中监察太子的举动。如今徐若麟生死未卜,忽然闹出这样一桩事,很明显,萧正通罪名一旦坐实,打击到的不仅是拥戴太子的一群大臣,矛头更是直指太子。这其中的厉害……
顾重暗暗心惊。知道此事要黑要白,其实全在皇帝一念之间。如何处置,就看他自己的心意了。
赵琚阴沉着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半晌,终于缓缓道:“立刻去捉拿萧正通!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倘有牵涉,不管是谁,一并归案!”顿了下,他咬牙切齿地道,“刺杀事件愈演愈烈,委实可恨!朕再不能姑息!方爱卿,此事便交给你了!”
顾重手脚微微发凉。皇帝这话一出口,他便明白皇帝的心思了。原本有心想再为萧正通辩解几句的,此时张了下嘴巴,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开口。方熙载却是面上露出微微喜色,立刻应了下来,急匆匆正要转身出去着手抓人,忽然听见身后有女子声音传来,那声音冷冷道:“不必去抓萧大人了!那个幕后指使,就是我!”骇然回头,看见皇后萧荣肃然而来。
赵琚见萧荣突然现身,一怔,随即眉头微皱,忍耐地道:“梓童,这时候了,你怎的还不休息,反到这里胡言乱语?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不迟。朕正与两位爱卿议事。”
萧荣脸色冰冷,在顾重和方熙载的注视之下,到了赵琚座前,朝他见礼,然后转头,对着方熙载一字一字道:“我方才说了,今日派刺客刺杀安乐王殿下的幕后主使,不是别人,正是我!方大人要抓,只需抓我便是,与萧大人又有何干?”
顾重没料到情势忽然急转,皇后居然这样出现。急忙悄悄往后退了几步,低眉敛目不语。方熙载飞快看了眼皇帝,见他沉着脸一语不发,只好勉强笑道:“娘娘这玩笑开得……刺客只说是受萧大人指使,与娘娘有什么干系?娘娘千万莫要误会!”
萧荣上下打量他几眼,点头冷笑道:“我听说过方大人之名,知道你有赛诸葛之称。今日之事,果然一出手便见高明。从前太子数次遇刺,险些丧命,刺客每每身手过人,别说当场被抓,便是连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也没留下,至今还成悬案。今日安乐王遇刺,那刺客竟是只软脚虾,当场被捉,被方大人一审,便顺顺当当供出了萧大人,录完口供,又顺顺当当畏罪自尽。真是可喜!方大人,你还审什么呢?以你赛诸葛之名,想想便也知道了。萧大人这样一个快要致仕的老文臣,好端端怎会想不开自寻死路?自然是有幕后指使。他是太子的授业老师,十有八-九是因了太子之故。太子与他兄弟素来睦笃,好端端如何会下这种狠手?自然是我这个太子的母亲所为。如此顺理成章,你还审什么?拿我去抵罪便是!”
方熙载脸色微变,慌忙下跪,连连磕头道:“娘娘折煞臣了。臣万万不敢有此念头!”
萧荣哼了声,这才又转向赵琚,与他对视。
赵琚的脸色比方熙载更加难看。怒气、尴尬、心虚、惭愧,各种情绪瞬间在他眼神里交织波动。
“万岁,臣妾认罪!今日之事,全是臣妾所为,那刺客也是臣妾所派。恳请陛下降臣妾的罪,勿要累及无辜!”
最后,萧荣朝赵琚缓缓下跪,一字一字地道。
赵琚终于回过了神儿,有些狼狈地避开萧荣的注视,黑着张脸,对方熙载和顾重道:“你们下去!此事押后再议!”说罢拂袖而去。
顾重慌忙朝萧荣作揖告退,方熙载也缓缓从地上起身,沉着脸匆匆出了御书房。
阔大的书房之中,剩下了跪地的萧荣。伴着她的,只有桌案侧那十几支还在燃着的明烛。烛火将她的背影照投到地上,显得异常孤独。
她仍那样跪着,腰身挺直,连头发丝儿也纹风不动。
“娘娘,万岁走了——起身吧——”
不知过了多久,太监崔鹤悄悄进来,低声劝道。
萧荣慢慢起身。站起来时,眼前忽然一阵发黑,身子略微晃了下。
“娘娘小心!”崔鹤急忙扶住她,“奴去请太医!”
“不必了。”萧荣朝他微微一笑,“回去靠下便没事。”
崔鹤目送萧荣往坤宁宫去的背影,摇头,暗暗叹息了一声。
皇帝的心思被皇后揭破。恐怕真的是恼羞成怒了……
这一对曾共过患难的结发夫妻,从此真的要离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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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荣回到坤宁宫,有太监便悄声回报,说皇帝方才去了安贵妃那里。萧荣不过淡淡唔了声。里头匆匆出来一双人,正是赵无恙与嫁他才数月的太子妃苏世独。
“萧大人没事了。”萧荣面上露出微笑,道,“不早了,你们回去歇了吧。”
赵无恙一下跪在了萧荣面前。
“母后,”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带了丝压抑的愤怒和苦楚,“全是孩儿无用,累及萧大人和母后,我恨不得——”
他衣袖下的拳头紧紧捏着,额头微微迸出青筋。
萧荣凝视着他,片刻后,微微叹息一声。
“无恙,倘若有选择,我宁愿你不是今日这位置上的太子。但是没有选择,只能朝前去。我没别的话,如今只要你记住我对你说过的一句话,忍。”
赵无恙朝她重重磕头后,不欲让身侧的苏世独察觉自己眼角迸出的些微泪光,起身撇下她,便匆忙离去。
苏世独怔怔望着赵无恙颀长的身影飞快消失,转头对着萧荣道:“母后,你脸色不大好,我扶你去歇了。”说罢上前扶住她,送她往寝殿去。
萧荣确实觉得累了。入寝殿坐定之后,屏退了人,打量了下苏世独。
她早脱去了往日的男子打扮。此刻一身红色宫装,俏丽中又透出几分清冷之美,与自己的儿子并肩而立时,宛如一对璧人。只是,她也从小太监那里听说过太子东宫里传来的一些小道消息。仿似自打大婚之后,儿子与她便处得一直不怎么愉快,甚至还发生过帐子里的床上,两人大打出手,太子最后被她蹬下床的事。
当初因了赵无恙的一句话,萧荣出于私心,定下了这门亲事。后来也从派去苏家教导规矩的女官那里得知,她似乎大不乐意这门旁人盼也盼不来的亲事。只是迫于皇命这才不敢违抗。如今她成太子妃,一晃眼便小半年了。萧荣先前暗中观察了下,也看得出来,儿子和她表面上虽装得和睦,其实全无半点新婚小夫妻该有的甜蜜劲,想来小太监的小道消息并非凭空捏造,心中便一直存了个疙瘩。
苏世独见萧荣坐在那里打量自己,手脚顿时开始不自然了。
她自小自由惯了,一年多前,得知自己被择为太子妃后,便被迫跟随宫里派来的女官学习各种礼仪,心里早厌烦得要命,却又无可奈何。到如今,虽已经当了小半年的太子妃,却始终没找到那种感觉,总觉得自己与这皇宫格格不入,唯恐哪里做得不好被人暗中嘲笑。至于与赵无恙的相处……更是一言难尽。
“母后,您看我做什么?我哪里不对吗?”
苏世独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打扮,实在忍不住,终于问了一声。
萧荣回过了神,笑了下。
她原本早就想问下她与儿子的事。但是这半年来,她的全部注意力几乎都被徐若麟吸引,一直也没心思在这上头。想了下,便问道:“最近无恙如何?对你可好?有没有欺负你?”
苏世独听婆婆问这个,更是心虚——其实这话应该反过来问才对。她自打成了太子妃,和赵无恙在床上,其实根本就没做过夫妻之事,闷声架倒打了好几场,起因也很无聊。有时是话不投机,有时甚至是嫌对方占了自己睡觉的地。当然结果无一例外,不知道是他让她,还是他真的打不过她,反正最后都是以赵无恙被她踹下床去告终。有一次甚至因为声响太大,引来了张太监,好面子的赵无恙急忙遮掩,但似乎还是被那太监察觉了,因为当时他的脸色古怪。也是怕被皇后知晓了责备,自那次后,两人齐齐收敛了些,没再在床上打架,但是一关上门,彼此就剩大眼瞪小眼,几乎从来没好好说过一句话。
“挺好的——”苏世独应得很顺溜,“他对我也很好。”这是赵无恙警告过她的,不能让皇后知道两人交恶。
萧荣听她这么说,虽有些不信,但最近因了徐若麟失踪的事,她几乎整夜睡不着觉,熬到现在,心力交瘁,方才又经历了那样的事,实在没力气再盘问了,便点头道:“这就好。你们好好过日子,我便放心了。你也回去歇了吧。”
苏世独乖巧地应了声是,这才离开。她回了自己已经住了小半年的东宫,寝室里发现无人,赵无恙不在。问了宫女,宫女说方才太子去了□,不让人跟。
苏世独撇了下嘴,自己先收拾了上床睡觉。
东宫寝殿里的这张床很大,足够苏世独在上头滚来回七八个圈的。但是这么久,她和赵无恙睡觉时,却楚河汉界分得清楚,以中线为基,她睡里头,他睡外头。倘若他睡着了不小心一个翻身越界,比如把脚伸到她那边,她若是被弄醒,立刻便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脚蹬出去。反之也一样。赵无恙也从没对她有过什么怜香惜玉的举动。
当太子妃之前,苏世独算不上有什么心事,几乎天天晚上都是沾枕即睡。当了太子妃后,她渐渐开始失眠。尤其是最近,随了身畔那个人的辗转,她也跟着无法入睡。自然了,边上躺了个整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煎饼的人,谁还能睡得着?
现在边上没有人,但苏世独却照样睡不着。她闭着眼睛躺了很久,一直留意外头的脚步声,却一直没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犹豫了许久,终于起身,往方才宫女说的□方向去。那里其实是个小园子,也是太子的练武场。然后边上还有个小水池。当太子妃很无聊,尤其是太子又不大搭理她。所以以前她经常自己一个人去那里垂钓,把鱼钓起来再甩回去,如此一个下午也就过去了。
苏世独过去的时候,看到太子身边的张太监正立在□园子门口,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
太子在萧正通这些外臣的眼中,谦逊有礼,聪颖好学,其实他骨子里,却是个性格乖僻,甚至带了点阴暗的人。苏世独和他朝夕相处了小半年,他又不屑,或者说,懒得在她面前装,所以早知道这一点。这个张太监是太子的亲随,自然也清楚太子的脾气,有些畏惧他。虽觉得太子这样深夜不归寝殿不对,但又不敢进去打扰。正犹豫着,看见苏世独过来了,一喜,急忙跑了过来,见了礼后,小声道:“太子在里头,中了痴般地耍刀枪,兵兵乓乓的,您快去看看。”
苏世独也早听到了庭园里传来的呼呼风声,急忙循声而去。绕过一丛假山,便看见赵无恙正在一块空地上挥舞着手中的棍棒。他赤着上身,身上汗水淋淋,在月光下看起来,整个人便如同刚从水里出来。
苏世独呆呆看了片刻,赵无恙忽然执住棍头,猛地朝边上的假山猛地一击,砰地一声,棒头一下折断,木屑四下飞扬。
苏世独吓了一跳,赵无恙已经丢掉手上的棍,朝她转过身来,冷冷道:“你不去睡觉,来这里做什么?”
他的双眼,在月光下发出幽幽的光。苏世独不自然地道:“我睡不着,过来看看。”
赵无恙哼了声。
苏世独忽然有些窘,与他这样对峙片刻,猝然转身,口中道:“你继续,我走了。”
“等等——”
随了他这一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东西飞来的声音,苏世独下意识地回身,接了过来一看,是一根水火棍。
“既然来了,那就和我再打一架!让我瞧瞧你功夫到底如何!”
赵无恙说着,已经从身后的兵器架上用脚挑出了璃棍,抬手握住,不容她拒绝,棍已经带了风声扫了过来。
从前女官教导苏世独的时候,其中的重要一条就是往后不能再在宫中弄枪舞棒。她也忍了许久。此刻回过神来,见赵无恙手上的棍子已经到了头顶,什么也没想,立刻便握紧手上武器反击。两人闷不作声地拆了几十个来回,只听棍棒相交时发出的撞击之声。
苏世独起先还躲闪,渐渐发觉对方神情凝重,完全不像是在闹着玩,一下性起,便也全神贯注地应对。啪一下,他一个不防,大腿重重了吃了她一棒。
苏世独略微得意,正要收棒停战,不提防赵无恙忽然低吼一声,猛地朝她再次扑来,状如恶虎,苏世独急忙拆招。只是这回,赵无恙却像是换了个人,出手招招凶狠,竟一下将她逼到死角,后头眼见就是假山了,他当头一棍又砸了下来,苏世独慌忙横棍相抵,咔嚓一声,她手上的棍一下竟被他砸下的力道从中折成两截,她脚下一个不稳,尖叫一声,往后摔倒在地。顾不得疼痛,正要翻身起来,忽然身上一重,一具滚烫的男人身体已经压到了她的身上。
苏世独一时忘了反应,只会瞪大眼望着正压在自己身上的赵无恙。他正恶狠狠地盯着她,满头满脸的汗,带了热度的汗如同水滴般不停滴溅到她的脸上和脖颈上。她还听见他剧烈地喘息,声音呼哧呼哧如同野兽。
他们先前虽也在床上打过架,但她却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这个样子让她觉得既陌生又害怕。
她瑟缩了下,终于勉强朝他露出丝笑,伸手去推他,“好回去睡觉了……”
他像是被她刺激到了。她刚一碰他,他忽然低吼一声,猛地低头,重重地吻上了她的唇。
苏世独的脑子嗡地一下,瞬间空白一片。一股腥热又陌生的男性气息朝她席卷而来,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下,却发现身上的赵无恙沉得像块巨石,她推不开他。
算了……他的心情很不好,这才拿自己来发泄……要是平时,她自然不会由着他这样欺负自己,但是现在……
她的心忽然有点软了下去,渐渐不再挣扎。
倘若他的吻带了一丝一毫的怜惜之情,她便是再不愿,她想她也一定会忍下去的。但是他真的不带丝毫怜惜。与其说他在吻她,倒不如说他在撕咬她。她的唇开始肿胀发疼,到后来,等他欺入她的嘴,连舌根也被他搅吸得生疼,简直像快断了。然后,他的手也摸上了她的胸口,狠狠地揉捏她……
她疼得几乎要掉眼泪了,终于忍无可忍,再次用力挣扎,然后哭了出来。
她的呜咽声终于制止了他的暴行。他定了片刻,忽然松开了她的嘴,手也离开了她的身体,只是仍那样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就像死了过去。
苏世独停止了哭泣,心再次怦怦跳了起来。等了片刻,见他仍那样一动不动,正试探着要推他时,忽然听见他在自己耳边低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对你……”
他的声音听起来压抑得如同来自深渊。然后,她身上一轻,他已经翻身从她身上滚了下来,仰面伸手压在自己眼睛上,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苏世独甚至不敢看他第二眼。只是抖抖索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胡乱掩好自己方才被他撕扯开的衣襟,扭头便飞快而去,连脚上的一只鞋子掉了都顾不得捡。
这一夜,苏世独缩在大床上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地盘里,一直等到皇宫远处角楼里四更的钟鼓声起,才等到她听熟悉了的脚步声进来。她偷偷睁开眼,透过帐幔,依稀看到赵无恙进来了,手上似乎提着她掉了的那只鞋子。她看到他弯腰,把那只鞋子放回到粱的边上,然后,帐子一动,她慌忙闭上眼睛假寐——她感觉到赵无恙躺了下去。或许是太累了,很快,她听到他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倘若……他不小心再把腿伸到她的这边,她或许可以试着容忍……
她在终于要睡过去前,模模糊糊地这样想道。
~~
坤宁宫里,萧荣听到四更的鼓点声起,揉了下自己的额角,终于要熄灯就寝时,安俊悄无声息地进来。
凭了知觉,萧荣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了。她的心脏猛地一阵狂跳,一下从榻上翻坐起来,紧紧地盯着安俊。
“出什么事了?”
她沉声问道。
“娘娘,御膳房丁太监送来的糕点。您若饿了,正好充饥。”
安俊递过来一个食盒,放下后,立刻退了出去。
有那么几秒钟,萧荣屏住呼吸,盯着面前的这个食盒,一动不动。她压下那种几乎要将她击得透不过气的激动之感后,迅速打开盖子,依次掰开糕点,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
上头的字,她再熟悉不过。是徐若麟的字。
她飞快地看完,目光闪动,然后将字条凑在烛火上,看着它被欢快地火苗吞噬掉,然后长长吁出一口气,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正如她先前对初念说过的那样,徐若麟,他永远不会叫人失望。他最擅长的,就是给人带来惊喜。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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