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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廊间有些凉意,几乎无风,路过的隔间也空空荡荡。这次回来的伤者不少,武宗大多数人都往前院聚了,使得此处难得寂静,无人打扰。
季牧推着陆启明慢慢往前走,不觉间呼吸渐放平缓,心里竟生出几分懒散来。他很少会有这样的感觉,也形容不出这算什么。他就是忽然不想聊那些打打杀杀的事,觉着没甚意思,更不想陆启明去管别人闲事。
这样想着,季牧便越走越慢,挪了许久,连这一小节转角都没走过。
陆启明忽出声道:“去南边的小中庭。”
季牧怔了怔,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迟疑道:“……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陆启明淡道:“不是不想回去吗?”
季牧微微睁大眼睛,“真的?!你……”顿了顿,他又把声音压下去,勾着唇角道:“也是,上次你教我的太简单了,今天刚好,那几个没眼色的肯定不会再来打扰。”
陆启明有一转没一转地摆弄着暖炉,有些昏昏欲睡,便睁开眼睛,看见一片枯叶从廊外飘落过来。
很久没等到少年说话,季牧抿了抿唇,状似无意问道:“今日你疗伤怎样了?”
陆启明只简略应了,“与往常一样。”
季牧目光在少年身上放了放,又移开,带着几分抱怨道:“之前我本是要用神通的,但想到时间恐怕与你相冲,才没用。”说完,又去觑他神情。
陆启明拂落膝上叶片,道:“如今他们都对你的神通有所防备。这次灵盟用的是战阵吧。”
季牧略显失望地收回目光,只能道:“确实如此……所以我才说我的这神通好没意思。”
“哎,你说,”心里转着主意,季牧一只手支着下巴,从后边凑近到陆启明耳边道:“一个人真的只能要一个神通吗?你告诉我,我不给别人说。”
陆启明道:“你不是已经试过了?”
“我没办法,又不代表你没办法。”季牧赖在他旁边说话,道:“我想要江守的逍遥游,还有灵盟那个小剑修的无限剑,都很适合我。”
“好好走路。”陆启明皱眉避了避,道:“贪多不是好事。”
季牧讪讪站直身子,停了会儿忽然意识过来,喜道:“那你是真的能做了?!”说着,立刻就顿住了脚步,喃喃道:“要不然”
“不行。”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季牧很不乐意。
陆启明笑笑,“现在江守人都已经回来了,你还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去把他杀了?”
“他本来就要死,我救了他,那他的命不就是我的,怎就不行了?”季牧自顾自说着,却又停住,烦躁地摇了摇头:“算了,我也知道……嘁,人多就是麻烦。”
一间间屋子与长廊连成了片,偶尔聚起几些大大小小的方寸天地。此前两人提到的那处还算是相对宽阔的,最近被墨婵相中,在庭院边缘随手种了几株好成活的药草,说是要试试古战场的灵气合不合适。季牧平时也没注意,今天看见,长势竟还不错,说不定过段时间就能做成一片小药圃。
空气里隐隐浮动着清净的药草香。某一瞬间季牧竟有种错觉,仿佛他们往后都会这样生活,此刻的平静能一直长久下去,变成日复一日的寻常光景。
陆启明道,“用你的神通。”
季牧闻声收回思绪,脸上尤还带着几分走神的茫然,道:“但此处无人啊。”
“是对我用。”
季牧微惊了一下,脑子立刻清醒了,道:“……用什么用,反正在你身上又不起效。”
“我当然知道,”陆启明没有抬头,道,“只是看看你练得如何。”
季牧略作迟疑,绕到他面前就要去握他的手腕。
陆启明皱眉道,“上次教你的都忘了?”
季牧神色一僵,只好又把手收回,郁郁道:“这神通限制颇多,我又对气运一道根本不了解,怎么可能只凭感知就能用。”
陆启明听罢倒多看了他一眼,反问:“你们既已得了这几种神通,应当便都能看到相应的规则。既已看到了,难道还不能用?”
季牧被堵得一阵面红耳赤,“你不信问问李素他们那几个,还不如我呢!不过是仗着他们神通好用才占了便宜。”
陆启明微微挑眉,才想起来问他:“你看到的规则是什么样的?”
“不就跟五行灵气差不多吗。”琢磨着陆启明的神色,季牧迟疑地补充道:“……也不完全一样,更像雾气?每个人身上的深浅不同。心神集中的时候,就能看到近乎虚影的轮廓……是吧?”
陆启明垂目一笑。
季牧顿时止了话头,冷冷道:“你敢笑我!”
“原来是我想错了。”陆启明摇了摇头,看向季牧,“靠近过来,闭上眼。”
季牧略作犹豫,挪了一步在他手边蹲下身,看着他微微泛红的指尖点向自己眉心。有一时间季牧本能地想避开,旋即又按捺下,身体放松下来。
然而却在闭上眼睛后的一瞬间,季牧忍不住猛的抬头,震惊地看向陆启明。
“这这就是,”季牧匪夷所思,喃喃道:“原来……这才是你说的?”
“收心。”陆启明吩咐:“自己比较规律。”
季牧慢慢舒出一口气,再次闭上眼睛。
他感到自己仿佛是一支细弱的溪涧骤然并入大海,展露在他面前的是全然不可思议之开阔。
季牧曾见过一个机关术大修炼制的折扇,从外面看只是薄薄一层扇面,但在看似凡常的纸面之下,却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复杂精巧,有些不见甚至比蚕丝更细,一切环环相扣,奇妙无穷。
直到此时季牧才知道,原来自己从前也只不过是一个被一纸扇面蒙了眼的普通人,全然不知那白纸的掩盖之下,世界的真实又是何等玄奥广阔。
季牧忽然之间就有些明白了,陆启明为什么总能保持令他难以理解的平静。如果一个人看到的世界竟是这样的,那
等凡人俗事又怎会被他放在眼里?说不定普通人会耿耿于怀的很多事,他根本全不在乎。
那他会不会……
季牧思绪飘远,心中缓缓滋生出一种隐约的窃喜;可就连他自己,也想不通那喜悦究竟是什么。
他就是高兴。一高兴,就全显在了脸上,在陆启明面前半点也不遮掩。
陆启明看着近前闭眼笑着的少年,目光冷漠。
其实季牧这副皮囊生得极好。他因心情好而笑起来的时候,便显出一派天真烂漫的神情,仿佛一只纯善柔弱的小动物,对人全然信任。若是不认识他的人,恐怕真要把他当成哪个娇养出来的小公子。
陆启明收回目光,只问道:“会用了?”
“啊……?”季牧有些慌,下意识接道:“会,会了。”
陆启明颔首道:“那便用吧,我看看。”
季牧无措了片刻,转又怒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陆启明抬眼打量了他一会,道:“今日且算了,回去吧。”
“为什么?”季牧立刻冷声道:“我不许。”
陆启明平静道:“你既心不在焉,何必继续浪费时间?”
“我说了我不许!”季牧一把摄住他的手腕,命令道:“重新再来。”
陆启明看了他片刻,道:“随你。”
季牧又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感受到自己的感知再一次与陆启明贯通。
他能感觉到陆启明的精神世界广袤如深蓝的海洋,却独独为他一人阻隔一切危险,只有无边的宁静包围着他。那是季牧从未有过的感觉从心底生出的平静、温和的甚至于是温柔的。
季牧也知道这是假的。但一切感受都这样真实,即便它是假的又如何?他只要此时此刻这种感觉,才不管他是不是真的。
只要有就可以了。
季牧的神情有长长的恍惚与沉迷。
他已经得到了绝世的宝物,任是谁谁都不能从他手中抢走。
就连陆启明自己都不行。
“别动。”季牧笑道。
沿着陆启明让他看到的规则脉络,季牧全力催动神通,空中浮出巨大的运轮幻象,同时映象在二人眼底。
良久,陆启明静静拥着暖炉,抬眼看着神通规则在虚空明明灭灭,道,“你太专心了。”
季牧不语。即便陆启明在他面前无法设防,他仍旧不能撼动对方丝毫。
季牧还想再次加重力道,感知却突然中断。
陆启明收了手拢入袖中,道:“够了,回去吧。”
季牧恼恨地盯着他,“为什么还是不行!”
陆启明拂手转过轮椅,“你已经做得不错了。”
季牧紧抿着唇,慢慢又平静下来,只低声道:“那你刚刚还说我不好。”
“也不全是。”陆启明停下,“我观你用刀,每每汇集全部心神,从不顾及其他,所以我说你专心。但现在让你用的这神通,却不同。”
“……我知道。”
从记事起,绝对的专注就是父亲教予他的刀道。一直如此,季牧也很少去想别的选择。“我习惯了,所以很难改。”
陆启明平淡说,“那便算了。”
季牧一怔,抬步堵在他面前, “这就算了?你明明答应过会好好教我的!”
陆启明道,“总归是各有好处,没有必要非改成哪种。”
“你呢?”季牧忽然道,“你希望我是什么样。”
陆启明看着他。
季牧别过眼,冷笑道:“改变我,难道不正是你所希望的?”
陆启明一笑,“那你不如说说,我又是为了什么?”
季牧再冷笑。他缓缓站直身体,下巴微微抬起,道:“为了杀我。”
“不,”陆启明微一摇头,然后道,“是为了好玩。”
季牧僵住。
他脸色瞬间苍白,却感觉到难以忍受的愤怒轰一声从胸口烧起,直烧得他手指微微发抖,“你……你敢!”
陆启明见他仍站在原地,略感惊讶,“看来脾气也变好不少。”
季牧猛地拔刀,扬手,狠狠一斩。
抹额应声而断,刀尖紧紧擦过少年眉心的血契印记,悬停在他的鼻梁。季牧刀柄一转,上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口,逼他去看刀身映照的倒影。
“陆启明,”季牧含恨说道,“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你根本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陆启明笑笑。
“说起这个,”他垂目看向刀身,低声说道,“有一日午后我醒来,想起一事,忽然觉着有趣。”
季牧手指微微松动,没有移开。
陆启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影子,道:“你固然可以控制我,控制任何人,却唯独控制不了你自己……”
“但遗憾的是,”他说着摇了摇头,抬手,厌倦地拨开了刀尖,冷淡道:“我也一样。”
季牧默然松了手,把九弦送回刀鞘。
他心中依旧是一样的愤恨,却难以再生气。他还是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哪怕是他问,他也回答。
“要听曲吗?”陆启明忽道。
季牧怔了怔,“……什么?”
“弹琴静心。”
陆启明一笑,轻一拂纳戒。出乎意料地,他取出了一面七弦琴。
季牧身体却下意识绷紧,往后退了一步。
他顿了顿,勉强说道:“你是何时得来的琴,我竟不知道。”
陆启明垂手搭在琴弦上,随意答了。
“自己做的。”
季牧有些惊讶,才有心思仔细打量那琴,发现整座琴面果真素无雕饰,琴弦光泽生涩,不似古琴那样浑然天成的温润玉色,也实非上等材质。季牧只需这样扫过去一眼,就知道了这样一把琴的音色如何。
“听说你擅琴,”陆启明漫不经心地拨了一声响,问:“要试试吗?”
季牧面色有些发白,定定地望着他,
良久道:“你真的想听吗?”
陆启明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
“说笑罢了。”
陆启明收回目光,淡道:“不为难你。”
季牧怔住。
他恨不得立刻就夺路而去。但不知怎的,猛地转了身以后,他走出几步却又停住,不觉中绕到庭院的对面的廊下。最后季牧在枯枝树影里的一个角落边坐下,背对着那头,沉默听琴声响起。
……
……
“你的琴声太冷漠了,这样不好。”
陆启明侧头望过去,看见司危端端正正地坐在近处的廊下,仍是他最初见到她时的模样。
少女白白净净一张素面,发髻别着那支玉簪。
“你已经很久没再出现了。”陆启明笑道,“我以为你已经安息了。”
司危悠然道,“先前你心中坚定,便不愿见我,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陆启明淡淡道:“如今我亦如此。”
司危道:“何必与我说谎?”
陆启明垂目抚琴不语。
琴曲记不得是从何处得了,只有曲名虞山,回响空旷,仿佛自苍林古径中传过来。
“有一件事,我该做,”陆启明指尖顿了顿又继续。片刻后道,“还是不该。”
司危目光移向对面,道:“我只觉得你现在应该再温柔一点,你看把那孩子紧张得。”
陆启明沉默,一笑置之,道:“那可太难为我了。”
司危便起身,移步到季牧与他之中间,朝他一笑,俯身跪坐下来。
她也揽着张琴,敛衣静坐之时,身后仿佛是千年前秦门的亭台水阁,檀香缓慢地升起,丝丝缕缕透过竹帘,往微凉的湖水边散去。
仿佛这里不是古战场,也再没有其他人,只有一千年前的司危星君与他相对静坐。
司危道,“与我合奏。”
陆启明久久凝视着她,手指顿住,琴声中断。
“怎么了?”
少女平和地回望着他,静静笑道:“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留在你身边的人只会是我,而唯一与我相伴的人也正是你。我陪你经历了这一切,与你感同身受。就凭这个理由,难道不值得你为我抚琴一曲?”
陆启明用目光一点点描着少女的面庞,她清淡的细眉,微扬的眼尾,色浅的唇瓣,又回到那对浅棕的瞳仁里。司危这样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就好像她还是活生生的一样。
“司危,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强大的咒师。”陆启明寂然笑笑,叹道,“若时间能够重来,我一定要阻止你用出归葬。”
“傻话。”司危便笑,“归葬是最最无解的咒,更何况是以我命魂作为代价……所以这都是命中注定,无法躲开的。”
“我还是不明白,”陆启明问,“你这又是何苦?”
司危柔和地看着他,道,“可怜。”
陆启明喉头一紧,忍不住低声咳嗽起来。
季牧心里一慌,连忙回头。
少年面上因剧烈地咳嗽升起一层薄红,抬手紧紧攥着前襟的衣服,整个人略显痛苦地弓下腰去。
“你等着,”季牧抢身过去扶住他, “我这就去找墨婵。”
“……没事。”
陆启明抬起头,看向身边神色慌乱的少女。她也想拉他的手,却不可能触碰得到,只能站在那里久久地望着他。
陆启明沉默片刻,续道:“过了这一阵就好了。我自己知道。”
她真的是那位司危星君吗?又或不是。她仍是真实存在的吗?又或不知。纵然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陆启明竟还是说不清。
“我也不知道……”司危无法回应他的疑虑,却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少女说着,唇角渐渐带上笑,古琴再一次在她玉石般洁白的指尖幻化,“还是弹琴吧。你答允了我的。”
陆启明沉默,复而也笑。
季牧见他动作,迟疑道:“你……还要继续吗?”
“对,”少年目光垂落,看着琴弦,“没关系的。”
季牧再听见琴声时,发觉忽然间柔和了许多。他听着,回头看见少年眉目宁静,便低声问:“这个曲子,我以前从未听过。”
陆启明没有抬头,道:“名为梦蝶。”
季牧在他身边坐下来,静静听着他弹,过了很久道:“你果然什么都会。”
陆启明笑笑,“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吧?”
季牧悄然一笑,摇头道:“是这琴不配你。”
陆启明没有再回答,只有琴音悠悠长长。季牧靠坐在沁凉的石阶上,心中却还是忍不住生出欢喜。他其实也未奢望过某一刻能像这样与陆启明心平气和地交谈二三。
……如果他很早以前就能遇见这个人就好了。季牧闭了闭眼,按捺着想到。
“陆启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季牧忽道。
“嗯?”
“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好。“
季牧看着他,平静道,“为什么见我的第一面,你就要为了别人杀我?”
陆启明晃了晃神,回想良久。
“都过去了。”他只道:“现在说这个做什么。”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季牧呼吸变得急促,指尖掐入掌心,“若非如此若非如此,我又怎……”
“从未。”陆启明道。
季牧沉默,又觉无力。半晌他笑笑,道:“你总是这样。”
“你难道忘了?我不能对你说谎。”陆启明牵了牵唇角,淡淡道,“更何况,我也以为你已不会在意那时的事了。都已经解恨了,怎么还总想着?”
季牧气极反笑。
“不,根本没有。”季牧冷笑道:“我告诉你,不够,还远远不够。”
他猛地站起来,一把夺过陆启明怀里的琴,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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