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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鸣当然认识书澈,虽然他们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虽然他认为对方根本不认识自己,但此刻和书澈面对面,还是让宁鸣有一种无地自容的尴尬,不知道是缘于心虚还是缘于自卑。
更没想到书澈先发制人:“我们是不是见过面?”
宁鸣只好点头承认:“啊,对。”
“你是缪盈的清华同学?”
“嗯。”
“你怎么会在这里?来留学?”
“不是。”
“那是来美国旅游,或者工作?”
“都不是。”
书澈不想兜圈子,就单刀直入:“你是来找缪盈吧?”
宁鸣张口结舌,没法否认:“不……算是。”
“那为什么几天前你会在她住的汽车旅馆里出现?”
宁鸣一愣,这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原来在那个时候,书澈就已经发现了他:“你看见我了?!”
“还说你不是来找她的吗?”
宁鸣无法抵赖:“我……确实是为她来的,但不是来找她。”
书澈脸上浮现讥讽的嘲笑:“你和我玩文字游戏吗?你为她来,但不是找她,下面是不是要说:你来阻止她结婚,但随后发生的一切和你毫无关系?”
“阻止她结婚?”宁鸣自嘲,“我哪有那个能力值?”
“我们注册前,你对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什么也没有,连面儿也没见过,她不知道我来。”
书澈对他的话难以置信:“你学什么专业?”
“计算机。”
“怪不得连个谎都编不圆。我们查遍旧金山所有酒店,才知道缪盈躲在那家汽车旅馆,她逃避所有最亲近的人,可唯独你知道她在那儿……还要坚持你和她连面儿都没见过的说辞吗?”
“你来找她前,确实只有我知道她在那儿,那是因为我从市政厅一路跟踪她到汽车旅馆,但她真不知道我跟着她,也在那儿。”
“你为缪盈飞到美国,一不联系,二不见面,目睹她逃婚,一路尾随,在只有你们两个人独处的一天一夜里,居然连面儿也不照,也不告诉她你来了,之后又跟着她回到斯坦福,直到在这里碰到我,你相信自己这一套说辞吗?你来美国究竟想干吗?”
“我听说她要结婚,就来了,什么也没想干,就想看看,看完就回去。”
“你想看什么?”
“我想看……就好比挖坑儿下葬前,给棺材板儿钉上最后一颗钉子。”说完宁鸣突然意识到这样比喻人家的婚礼未免缺德,赶紧解释,“我、我、我不是说你俩的婚礼,我是说我的感、感……”
书澈再次单刀直入:“你爱她?”
宁鸣没有回答,咧嘴笑了一下,笑意褪去后,是一脸的无限寂寥。
“你追她多久了?”
“我?没追过她。”
“你逗我?四年朝夕相对!你没追求过她?没对她表白过?”
“表不表白,追不追,结果都一样,没戏。”
“你不会说你一直单恋吧?各种爱她在心口难开围绕左右默默守候?”
宁鸣坦诚傻笑:“我……会呀。”
“你意思是说:你什么都没做,她就一夜变了卦?”
宁鸣这才听明白书澈对他的通盘误会,真命天子居然认为是他导致了缪盈悔婚,享受到错误的被重视让他受宠若惊:“你以为她是因为我不结婚?!我多想承认:怪我、都怪我,然而并不是,因为她甚至都不知道……我喜欢她。你不必对我启动情敌防御,我连备胎都算不上。不信你回去问她:有没有见过宁鸣?她一定觉得你在说火星文、在谈论一个火星人。”他坦诚迎视书澈咄咄逼人的目光,一点也不做贼心虚。
书澈将信将疑:“你能告诉我离开市政厅到汽车旅馆,这一天一夜,缪盈都做过什么?”
“离开市政厅,她还去了一个地方,那地儿具体在哪儿我也搞不清楚,是海边一片礁石滩,她一个人在那儿哭了很久……”
“她去过礁石滩?”
“随后她就去了汽车旅馆,一直到你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夜里好像还喝醉了……”宁鸣私心隐去了——自己背着醉得不省人事的缪盈回来——这一段专属于他的记忆。
“她从不酗酒!夜里喝醉了?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她出门买酒。”
“就这些?”
“就这些。”
凭着直觉,书澈相信宁鸣说的每句话的真实性,他对宁鸣的敌意烟消云散。基于对感情的自信和对缪盈的把握,他本来对于情敌这个庞大的群体不屑一顾,只是因为缪盈让人如此费解地从婚礼上落跑,他才对情敌有所警惕。
宁鸣告诉书澈在清华四年他看到的真相:“其实,你压根儿没有情敌,不是没人追求缪盈,事实上,第一批倒下,第二批又不知死活地冲上去,前仆后继,死而后已,就是没人能在她心里挤进去哪怕一条缝儿,那里只有你,任何人都是浮云。虽然你人不在清华,但你的传说,无处不在。”
书澈听乐了,笑容有些苦涩,越是如此,越解释不了缪盈到底为什么逃婚。
宁鸣也忍不住探究:“我能多嘴问一句:你们有过矛盾吗?出什么问题了?”
书澈摇头否认:“没矛盾,没问题,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为什么……”
“有点混乱,有点复杂……但肯定不是因为我。再多一句嘴啊,我百分之二百地确定:绝对不是缪盈对你的感情有了变化。”
宁鸣的话让书澈想起了缪盈对自己说过的那一句“我可能因为任何原因从婚姻注册处走掉,但绝不是因为爱你不够!”于是他问宁鸣:“你凭什么这么确定?”
“我没凭没据,没有资格为她代言,更没有资格评价你俩的感情,但至少,我了解她。”
书澈也对他这个人产生了探究的兴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说我暗恋?四年前,刚进清华,见到她第一眼。”
“为什么不让她知道?”
“我知道会死。”
“可说出来难道不比憋死强吗?”
“不觉得,如果不能让你喜欢的女孩子幸福,你的爱就没有意义。我问自己:你拿什么让她幸福?就像她现在已经拥有的一样。答案是:nothing。”
“你虽然不说,但一点没少做吧?我记得在清华登山队去绒布冰川的照片上见过你。想起来了,那个一冰镐割断缪盈的安全绳、砸裂她身下的冰面、害她掉进冰缝又救了她的笨蛋,也是你吧?”
宁鸣唯有傻笑:“我在她和你们眼里,就是这种形象?”
“四年,不长也不短,你做的不止这些吧?”
“抱歉,我对自己无能为力。这四年,我天天努力结束它,甚至希望没开始过。我对自己爱或者不爱,一点办法也没有;对她对追求者一概无视的现状,也一点办法也没有;对明知她不可能爱我,但我还是爱她而且不知道这种没有结果的爱还会持续多久的将来,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书澈聆听得专注和毫无敌意的平和,给了宁鸣继续倾诉下去的**。
“当你千方百计还是没有办法结束它时,有一天我突然醒悟:你的爱对她没有意义,但是对你自己有意义!不管它带给我的是稍纵即逝的欢乐,还是无边无际的痛苦,但即使是无望的、没结果的爱,也比日复一日上班下班、编写程序、月薪到账、吃饭睡觉,更让我意识到——我存在!爱是我活着的最大意义,哪怕谁也不知道。
“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像你这样拥有财富、地位和爱情的多重富豪,怎么能理解我们无产阶级一穷二白的快乐?只有赤贫到我的程度,你才会知道:如果你的爱和你爱的人爱不爱你无关,和你爱她多深、就要求她爱你多深的本能索求无关,甚至让她知道你爱她这件事都无所谓的话,你对这份爱不抱一丝希望,你就不会有一毫失望。不以占有为目的的爱,就不会因为失去而痛苦,只会因爱而快乐。”
“真有‘我的爱与你无关’这种事?”
“我不就是吗?当爱只和自己有关,你就有了最大的自由,想爱就爱,爱谁是谁,爱多久就是多久,一个人的爱情,也能自嗨。当然,别人也有权认为这可怜。随便吧,既然我的爱和任何人无关,任何人的评价又与我何干?”
“你这人,挺奇葩!”
“就算爱是一件被你爱的人忽略、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依然可以成为照亮你自己生活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儿。”说完,宁鸣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书澈在内心坦率承认:自己被宁鸣的所作所为和所言所语感动到了,随即,他产生了一个疑问:如果缪盈知道这一切,她会不会被感动?
“我马上要离开美国回北京去了。”
“那今天你来,是向她默默告别的?”
“对。”
“这趟美国之行,本来你是想来看一看就死心的,对吧?”
“对,不见棺材不掉泪。对不起,一比喻就是棺材,我不是故意的……”
“那你没见着棺材,也不打算死心吧?”
“就像掌控不了什么时候开始一样,我也掌控不了什么时候会结束。但你放心,我从来不具备破坏力,以后更不会。”
书澈把宁鸣送到开往机场的巴士站,对他说:“再见,很高兴认识你。”
宁鸣感觉到了书澈的真诚:“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他跳上巴士,在车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冲着书澈,喊出一句祝福,“哥们儿,你俩一定要幸福!”然后,看见书澈微笑着对他挥手。
巴士载着宁鸣离开斯坦福,他在车上找到空座坐下,扭头回望,见书澈渐渐走远,背影高挑帅气。转回头,宁鸣突然热泪盈眶,终于,他要和缪盈的一切告别了。
书澈走在校园里,宁鸣给他造成的震撼,不是情敌,却不亚于情敌,他那一句“不以占有为目的的爱,就不会因为失去而痛苦,只会因爱而快乐”在耳边回响。书澈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油然生出一种失去缪盈的恐惧感。这种恐惧,并非来自宁鸣或某个人的威胁,而是缪盈身边竟然有这样的爱,一直在爱着她;而他,对于缪盈逃婚的耿耿于怀和对自己尊严受到伤害的愤怒,远远压倒了对她的包容。在爱的纯粹上,相比宁鸣,书澈自惭形秽。
宁鸣站在旧金山机场行李寄存箱前,输入密码,取出他的双肩背包和登机箱,走向安检入口。一小时前他对书澈说过的那句“就算爱是一件被你爱的人忽略、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依然可以成为照亮你自己生活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在耳边回响。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自己不是无意间说出来了吗?牛顿的机械论指出:有多大的力作为一个因,就有多少的位移决定一个果;而莫顿定律颠覆了牛顿的确定论,认为有了对未来的信念,这个信念就会对现在的行为产生引力。所以,为什么要顺从和安于既定的人生?就算不可能终究是不可能,如果你不为之沸腾、不为之挣扎,又怎么知道一定不会变成可能?
书澈在斯坦福校园里突然停下时,宁鸣在旧金山机场的安检通道外也戛然止步。
书澈转身飞奔,宁鸣掉头疾行。
书澈前往商学院,宁鸣返回旧金山。
他们,都回到了缪盈的身边,一明一暗。
缪盈一走出商学院,就发现书澈站在面前。
“缪盈,我再也不会纠缠你为什么从注册处离开,我就想和过去一样爱你!比过去更爱你!”
缪盈被书澈牵着手回了家,一进门,她就忘乎所以地亲吻他,激烈地解开他的衣扣,撕扯他的衣服,拉拽着他走向床边。她的主动令他意外,两人的关系里,女方从未如此“攻”过。书澈看见缪盈的双眸里,有星星闪烁,那是一层抹之不去的泪光。他将她抱起,他们密不可分。
宁鸣做了一生中最疯狂、最不理性、最不负责的一个决定:留在美国!理想的丰满的下一秒就是现实的骨感,想在美国有床睡、有饭吃,他就必须赚钱、赚美元!因为持旅游签证入境,在美国工作属于非法,所以他只有打黑工一个选项可选。在找到让自己吃饱穿暖的饭碗前,先要找到一张便宜的床。
宁鸣走在中国城街道上,一路寻找便宜的酒店旅馆,进了无数家,片刻之后都被价格吓出来。于是,他从宽敞的大街拐进曲里拐弯的小巷,深入城市的角落旮旯里寻找更低的价格。
经过一家悬挂中英文两种招牌、中文名字为“日昌旅馆”的三层老旧建筑,宁鸣被立在门口的价格牌吸引,停在这栋很有年代感的老楼前,价格牌上写着:10美元一小时、50美元一天。这个价格,是宁鸣遍寻网络也找不到的低价,也是他一路走过、问过的最低价了。
宁鸣一走进日昌旅馆的大门,就像一步踏进了时光隧道,瞬间回到30年前。大堂装修、沙发和陈设,是20世纪90年代的风格,灯光的氤氲和前台孤独的人影,散发着寂寥的惆怅,薄薄一扇门,就把宁鸣和他身后的花花世界隔绝开来。带着瞬间产生的恍惚感,宁鸣走到前台,40多岁、日昌旅馆的继承人、现在的所有者——黎国生,此刻头正垂在胸前打盹。
宁鸣向他打招呼:“hello!”对方置若罔闻,宁鸣只好提高声调,“hello!”还是得不到反应,宁鸣只好把手伸过前台,轻轻碰碰他。
对方才以慢动作缓缓抬头,落在宁鸣脸上的眼神还在睡眠中,尚未苏醒。
“,please.”宁鸣取出护照递上,“这是我的护照。”
黎老板的视线缓慢移动到面前的护照上,又缓慢移回宁鸣的脸,开口说了一句字正腔圆的标准中文:“大陆来的?”
宁鸣改说中文:“欸。”
黎老板有了苏醒迹象:“这么早?”
宁鸣看看外面天光,这会儿天都快黑了:“啊?这还早?”
黎老板往他身后看了看:“就你一个人?”
“啊,就我自己。”
“要住多长时间?”
“先……住一周再说。”
黎老板一下就精神了,惊诧发问:“啊?你要长住?”
“一周就算长了?”
“太……长……了!”
“看来您这儿都是短住客人。”
“嗯,流动性很强。”
宁鸣揣摩着黎老板的表情,猜测自己是否受欢迎:“您是不……不太欢迎我长住?”
黎老板一副聊胜于无的表情:“无所谓,反正客满的时候不多,你喜欢就好。我这里一律现金结算,不接受刷卡。”
“ok,您先帮我开一周房,另外能不能宽限一点?我先付一半房费,结算时一定给您补齐,我可以把护照押在这儿。”宁鸣给自己找到工作的宽限时间是一周,一周还没有找到工作的话,他就只能流离失所沿街乞讨去了。
黎老板上上下下一顿打量,让宁鸣感觉自己受到了比机场安检还严格的审核,最后,黎老板盯住了他价值不到1000元的休闲运动手表。
“除了护照,抵押也加上这个。”
“行!”宁鸣摘下手表,从钱包里掏出200美元现钞,和护照一起推到黎老板面前,“房间有免费wi-fi吗?”
黎老板一边收钱、护照和手表,一边回答:“有。”
“太棒了,网速快吗?”
“一兆。”
“几十个房间一起用,会不会有点慢?”
“不用担心,基本上,只有你我两个人在用。”
“为什么只有我俩用?别人难道不用?”
黎老板翻了个白眼,答
道:“别人都很忙。”扔给宁鸣一把钥匙,“二楼,209房间。”
“还用钥匙开门?!感觉像回到20世纪我小时候。”
“晚一点你就会发现这里很超现实。”
黎老板决定给这个一眼可见的纯良处男一个含蓄的暗示,但宁鸣显然未解其意,一双无知的大眼睛扑闪扑闪,那就让几小时后的声音和动效告诉他吧。
安顿好,已经是旧金山晚7点、北京时间上午9点,宁鸣拿起手机,在微信通信录里找到北京公司的部门主管“老大”,向他发出语音聊天的邀请。
老大一接通语音聊天就开喷:“宁鸣你还活着呀?!出于对本部门员工的人道主义关怀,我已经向平安北京报警了。”
宁鸣自知理亏:“不好意思老大,您还麻烦警察叔叔,给人家增加不必要的工作量,问题是,他们也找不着我。”
“这一个多礼拜你死哪儿去了?!”
“我……不在国内。”
“你咋不上天呢!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溜到国外去了?”
“我向您请过假……”
“我准了吗?!”
宁鸣被震得把手机挪开耳朵一尺远。
“你把公司当成什么?向老人免费开放的公园吗?!你把这份工作当成什么?来去自由、旱涝保收的社会福利卡吗?!”
“我向您请罪……”
“何止我?!你回来向全部门、全公司负荆请罪吧,就这样我也不保证你活着!”
“我……现在回不去,可能要晚一些回去受死。”
“你还要在外面溜多久?!”
“几、几个月吧。”蹊跷的是,宁鸣抛出这一句,老大那边一点回声儿也没有,他斗胆继续,“要不,请您批准我停薪留职……”
老大突然变得和颜悦色:“宁鸣,你想要在外面浪多久,就给自己放多长时间假好了。”
“您准了?”
“我准了——准你下岗!”老大恢复了凄厉,“我不知道你在国外干什么?为了什么?但宁鸣你一个平常家庭出来的素人,一没背景,二没颜,靠不着父母,也吃不上软饭,一份有前途的工作就是你的天!还有什么比天大?比你的事业、你的前途、你的未来更重要?知不知道?你和满街**丝一样,没有青春飞扬、没有恣意放纵的资本!还用我说得更明白、更露骨吗?你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对公司不负责任!对父母不负责任!对你自己,更不负责任!鉴定完毕!”
“我……”还想申辩,语音通话已经被粗暴切断,拿着被老大的谩骂震得灼热的听筒,宁鸣只好自嘲,“我就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现在,宁鸣彻底没有后顾之忧了,因为他失业了。向父母发出视频聊天的请求后,他换上精神抖擞、喜气洋洋的表情,视频一连通,手机屏幕上同时出现了宁爸和宁妈。
宁妈大呼小叫:“鸣儿,这么多天没给家里来信儿,我和你爸都担心死了……”
宁爸批评宁妈:“就是你啊,我没有,我对儿子非常放心……”
宁妈揭露丈夫:“刚才是谁呀?就仨小时前,今天早上,你爸睡着睡着噌地就坐起来了,说‘儿子兜里就剩200美元了,我得给他送钱去’……”
宁鸣目瞪口呆,难道隔着太平洋,父子之间也有心灵感应?连忙掩饰自己的经济窘境:“不至于!我、我有钱……”
宁爸反击妻子:“前天是谁呀?哭着说儿子在美国满大街找火锅吃不上,遭老罪了……”
宁鸣越听越心虚:“真不至于!这边有海底捞了。”
“美国也有海底捞?那还行!”
“鸣儿,你啥时候回北京?”
“是这样,爸妈,我这个视频就是要告诉你们我暂时不回国了。”
“啊?!你还要在美国待着呀?”
“公司给我的工作安排发生了变化,经理觉得我英语不错,这段时间对业务、环境、客户熟悉快,所以,让我留在旧金山拓展北美业务……”
宁妈一听到这儿就要哭:“这就把我儿子扣留在美国不让回家了?”
“这是美差,妈,竞争还争不到呢。而且,这边的工作报酬都按美国标准走,薪水是国内同等职位的三倍。”
宁妈立刻止住了眼泪:“啊,是吗?!那还凑合……可你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宁爸严厉制止宁妈:“好男儿志在远方!应该以事业为重,现在就儿女情长,未来能有什么出息?!鸣儿,别惦记回来,在那边好好干,面对老美要不亢不卑、有理有节,显示出我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威武之师的风范……”
宁爸正在视频里慷慨陈词,宁鸣这边一种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乍起:“oh,ah!yes!yes!……”宁鸣惊惶四顾,寻找来源,那个声音应该来自隔壁,这房间也太不隔音了!
宁妈耳朵尖,在视频里问:“鸣儿,你那边什么声儿?”
宁鸣赶紧用手捂住手机听筒:“没有没有,不是我,是……电视!”
就像故意调戏他,无耻之声陡然放大了几倍,还是双声道,女生高音咏叹,男生低频怒吼,“ah!ah!ah!en!en!en!”
这回连宁爸都听见了,视频里的脸登时严肃:“鸣儿,你看的是什么电视?”
“是隔壁,隔壁看的,爸妈,今天差不多了,咱们下回视频见。”宁鸣不由分说切断了视频。
男女生二重唱越发高亢起来,宁鸣走去,耳朵贴住墙壁,确定声源就是来自左侧客房,想象着一墙之隔那边的情景,他很嫌弃,但是,又有点垂涎。身后,同一性质的声音又起,右侧客房也响起来了。他站在房间中央,一边浅吟低唱,一边声震屋瓦。宁鸣仓皇爬上床,一头钻进被子,以被蒙头,再压上一个枕头,抵挡这些声音的杀伤力。
艰难睡着了,睡到半夜,杀人般的号叫突然响彻了夜空!“i’m dying!i’m dying!!”
宁鸣被持续不断的号叫吓醒,寂静的夜把人声放大成了舞台回声效果,听上去,就像是一个男人正在谋杀一个女人,说话就要出人命!宁鸣跳下床,披着毯子,趿拉上鞋,冲出房间。
身披毯子、头发倒竖、失魂落魄、鬼一样冲到前台的宁鸣把夜班经理吓得魂飞魄散,从椅子里弹起一米多高才落下。
“抱歉,吓到你了?”
“你是人是鬼?”
“我是209的客人。”
夜班经理这才惊魂稍定:“干吗?”
“麻烦你到我隔壁房间去看看,我听到很惊悚的声音,一直在喊她要死了,我担心出人命。”
“她是不是这样喊的?”夜班经理模仿出一种**的女声,“i’m dying!i’m dying!”
宁鸣点头确认,没错,是这个动静。
夜班经理非常肯定:“那是jessica,我确定她一切正常。”
“我怀疑隔壁客人可能要杀了他女朋友,也许她需要帮助。”
“我们对‘惊悚’的定义不同。帅哥,你没交过女朋友吧?”
宁鸣感觉自己被凌辱了:“你对女朋友这么不怜香惜玉吗?”
“哦,每个人表达激情的方式不尽相同,有些人激情的程度听上去就像是谋杀。这是让人向往的境界,希望你能体验到。”
“可是……这种激情干扰了其他客人休息,你不管吗?”
夜班经理耸肩摊手:“到这儿来的客人都不是为了休息。”说完拿出一副耳塞扔给宁鸣,“上帝保佑你晚安。”
投诉未果,宁鸣愤而离开前台,走出几步又折回,一把夺走耳塞,这确实是他急需的。回到房间,两边鬼哭狼嚎此起彼伏,他用耳塞堵上双耳,世界安静了一些,坐在床上,盘腿打坐,敛心静气。这地儿,明天绝对不能住了!
因为跟书澈回了家,这一晚,缪盈没有回到成家别墅,于是接到了成伟打来的询问电话。
“你在哪儿?这么晚还不回家?连个电话也没打来,我很担心……”
“抱歉,爸,忘了告诉你一声,我在书澈这儿。”
听筒里,成伟愣了片刻,随即传过来高兴的声调:“啊!那我就放心了,好,好,早点睡。”
挂断手机,得知女儿和书澈重归于好,成伟发自内心地欣慰,解决了官商关系的暴露危机,绕过了伟业前进路上最大的暗礁,他心情无比愉悦,这趟美国之行,总算功德圆满,他可以放心回国了。
缪盈把手机放回床头柜,一回头,看见书澈醒了,正在凝视她,她翻身依偎进他的怀抱。
“缪盈,今天的你,我从来没有见过……”
缪盈被说得不好意思了,脸埋进他的胸口。
“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事儿瞒着我,而且你瞒我的原因,是因为爱我。我不再逼你给我一个逃婚理由,是因为——我想让你面对我依然保有自己的秘密,我想让你拥有不必对我开放的空间,我想让你拥有爱我,或者不再爱我的自由,这是我希望给你的、最好的爱。”
缪盈说不出一句应对的话,能说什么呢?明明是她对书澈负疚,却偏偏换来他更宽容的深爱。
“但是缪盈,不要委屈自己!即使……即使你有一天不爱我了,也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缪盈连连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眼泪随着她的摇晃纷飞。怎么会有她不爱书澈的那一天?!可她依然无法用合理的语言和逻辑解释自己的逃婚,只能始终沉默地、用身体告诉他:她对他,矢志不渝。
第二天中午,宁鸣身背背包、手拖登机箱来到前台,准备退房,不巧碰上了昨晚的夜班经理正被黎老板训斥,听了两句就明白了,原因是夜班经理突然辞职,让黎老板猝不及防。
黎老板怒喷夜班经理:“你这个人人品有问题!这么突然辞工,让我临时到大街上去抓人回来吗?”一斜眼,瞟到了等在前台的宁鸣和他的背包行李,一腔邪火喷向了宁鸣,语出讥讽,“要退房吗?你不是要长住吗?”
宁鸣说:“我不知道这是钟点房……”
“什么钟点房?!我开的是旅馆!旅馆!”
“入住时您提醒我一下也好……”
“我都告诉你‘别的客人很忙’‘晚上超现实啦’,你自己听不懂,怪我?”
“请算下房费,抵押给你的护照和表,也请还给我。”
黎老板两股怒汇成一股怨,把电脑键盘拍得啪啪作响,怒火又掉转回夜班经理:“我不管你怎样,在找到接手工作的人之前,你不可以离开!”
夜班经理不由分说:“大不了这月薪水我不要了,拔腿就走,你能把我怎样?”
两人寸步不让。
宁鸣看看黎老板,又看看夜班经理:“我那个……”
“你先等着。”黎老板吆喝住宁鸣,不得不向夜班经理屈服妥协,“你能不能容我几天找到人再走?这几天时薪给你涨到一小时15美元,好不好?我找人过来需要时间的。”
宁鸣眼里的星星被“一小时15美元”瞬间点亮!
夜班经理不为所动:“我急着走,也是因为有急事儿,我也不想老板你这么被动的,抱歉啊!我马上就得走。”
“那你让我怎么办呀?!”
宁鸣跃跃欲试插嘴进去:“那个我……”
“要不要这么没礼貌?没见我现在焦头烂额吗?!”
夜班经理主持公道:“老板,人家是顾客,应该先照顾人家的。”
宁鸣赶紧解释:“我想说:他不做的那个职位,能提供住宿吗?”
黎老板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你想做?”
宁鸣明白告知:“但我声明是旅游签证,没有工作签证……”
夜班经理为了让自己立即脱身,大力促成这一桩非法聘用:“老板,能天天熬夜吃这份辛苦的黑工也不好找呢,他也算高大威猛、肌肉结实,我看行!”
宁鸣从录用条件里听出一丝**的味道,诧异道:“啊?这工作对身高肌肉还有要求?”
夜班经理笑而不语。
宁鸣问黎老板:“你刚才说时薪是一小时15美元?”
黎老板一秒暴露奸商本质:“黑工当然不是这样,一小时8美元,每天工作时间晚7点到早8点,一共13小时,每周休息一天。”
宁鸣听得咋舌:“你这是资本家剥削的节奏吗?”
“不过我可以免费提供一间客房,伙食自理,你做不做?”
宁鸣想了想,一巴掌拍在前台上:“成交!”
“今晚就开工。”
“行!”
就这样,宁鸣找到了他在美国的第一份黑工,温饱和住宿问题得以一并解决。回到209房间,上工前,他用手机计算器反复计算自己每个月即将获得的收入:8美元乘13小时,每天挣104美元;乘6天,每周挣624美元;乘4周,每月挣2496美元,按即时汇率折算成人民币,相当于每月16650元。宁鸣欢欣鼓舞:“月薪翻三倍,我这也算升职吧?哈哈哈哈!”
为了在mba毕业后继续攻读法学院jd,现在书澈每周固定去听刑法大课,因此势必会和萧清碰面,但两人几乎全无交集。这天下了课,萧清走出法学院,看见走在前面的书澈的背影,鼓起勇气,追了上去。
“嘿。”
书澈见是萧清,不咸不淡回了一个:“嘿。”
“谢谢你!”
“谢我什么?”书澈想不起萧清谢他是因为什么。
“谢谢那天你挺身而出、让劳拉当众向我道歉,谢谢你在那种时刻维护我。”
书澈想起来了,但依然拒人千里之外:“你误会了,我不是维护你,只是反对她当众无礼冒犯你的行为,不代表对于你和她的争端、我选择站在你这边。”
“既然你碰巧听到了这件事,我向你解释一下……”
“不必,你没有向我解释的义务。”
“可我不希望你误会……”
“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很多事情,结果比解释更接近真相。”
“你是不是和劳拉一样,也认为我哭来了一份校内工?”
“因为你跑到教授办公室去哭、展示自己的弱小无助,于是安德森教授给了你工作,而这份校内工,论资历轮不到你,确实是从劳拉手里抢来的,你是建立在别人利益受损基础上的获益。如果这几件事都是事实,我认为你的任何解释都显得多余和徒劳。”
“你为什么不直说虽然你出于道义帮我、迫使劳拉当场向我道歉,但你心里和她一样,认为我就是利用了女性特质,以不正当手段抢夺了别人的利益?”
“我认为你什么,一点也不重要。”
萧清眼里快速积蓄着委屈的眼泪,但她一忍再忍,不让它掉下来,不让书澈看出她心里对他的格外在乎,只有她能听见自己内心对书澈怒吼的腹语:你认为我什么,对我十分、十分、十分重要好吗?!
正巧缪盈这时走来,以为书澈和萧清在正常交谈,兴高采烈地凑过来:“咦!难得咱们仨凑一块儿,萧清,和我们一起吃午饭。”
萧清把脸扭向另一侧,避免被缪盈发现自己情绪失常。
书澈对缪盈说:“也许人家有自己的安排。”
萧清立刻接住他的话头儿:“对,我还有事儿,先走了。”说完匆匆离开。
缪盈还是看出了萧清的异样,察觉出她和书澈之间诡异的气氛,问:“萧清她怎么了?”
书澈若无其事:“没怎么呀。”
“没怎么?我来之前你们在聊什么?”
“什么也没聊。走,咱俩吃饭去
。”
离开书澈和缪盈后,萧清的眼泪才敢掉下来,但连抬手抹眼泪的动作都不敢做,她怕被身后的缪盈看见。终于看见一个廊柱,萧清快步走过去,背靠廊柱的遮挡,才敢一把抹掉脸上的泪。然后,她从廊柱后探出头,遥望着书澈和缪盈的背影。那对童话一般的璧人相拥远去,因为没结成婚而产生裂痕的他们又和好如初了。书澈对自己的偏见让萧清无能为力,偏偏她又那么在乎他的看法,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书澈。
一起吃午饭时,缪盈依然想探究书澈和萧清一直别别扭扭、疙疙瘩瘩的关系是如何造成的,她希望男朋友和好朋友能和谐相处。
“为什么萧清刚才那种神态?”
“她什么神态?”
“好像是又生气又委屈,而且,她有点躲我。”
“我没注意,我不觉得。”
“你是不是和萧清有什么问题?”
“我和她?能有什么问题?”
“我怎么觉得你有点故意装糊涂呢?”
“你什么意思?我和她几乎是陌生人,我一点也不想谈论她!”
书澈一脸不快让缪盈确定了他确实不喜欢萧清:“你和她发生过什么矛盾吗?”
“没有。”
“但我怎么感觉你和她之间好像有过什么事儿,但你没有告诉我。”
书澈不想让缪盈了解他对萧清产生成见的缘由,因为——那就涉及成伟、涉及那辆日本车、涉及贿赂撒谎和法庭翻供的黑幕交易,所以他保持沉默,什么也不说。
“我喜欢萧清,把她当成来美国后最好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对她有敌意,夹在男朋友和好闺密之间左右为难,我会很别扭。”
“不会让你为难,我保证:不和她打任何交道。”
“我现在可以百分之二百确定你就是对她有成见。”
“我真的没有兴趣和你聊她,而且我不喜欢评论女生的人品。只给你一句建议:你看到的她,也许并不是她的全部。”
“你这话什么意思?愿闻其详,你见到了她哪些我没有看到的部分?”
“我对她更不可能了解全部。”见缪盈还试图为自己的姐们儿争辩,书澈结束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们结束这个话题吧。日久见人心,咱们走着瞧吧,如果她果真如你眼里那么美好,也许我会和她相处愉快。”
面对他如铁板一块的强硬冷淡,缪盈又气又无奈,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萧清站在安德森教授的办公室外,踌躇了几秒,举手敲门,里面传出教授的回应“请进”,她推门走进去,正想反手关门,顾忌到可能给教授带来不必要的非议,故意把门留了一条缝。
“嘿,萧!你找我有什么事?”
“安德森教授,我来是想向您求证一下:是否因为决定把这份校内工的工作给我,所以才和劳拉解约?”
安德森教授没有否认:“哦,你问这件事,确实如此,不过,劳拉的聘任合同也刚好到期。”
“如果不是因为我,您是否会继续聘任劳拉做助理?”
“也许吧,但也可能会聘任其他人。怎么了?你感觉到什么压力了?谁对你说过什么?是劳拉?”
“其实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您善意帮助,以我硕士第一学期的资历,是不该获得这份工作的。”
“萧,我只是把工作分配给了最需要它的人而已,不必把劳拉的话放在心上。”
“教授,如果我以别人的同情心理获取了不该属于我的利益,那有违公平,所以,我向您辞职。”
安德森教授对萧清的决定感到震惊:“你是让我把工作还给劳拉吗?”
“聘任谁做助理是您的权利,但劳拉对于失去这份工作很在意,我想也许她也非常需要它,也处于需要帮助的处境。”
“萧,你这么说,我还能说什么呢?”
“您对我的好意,我会永远记在心里。谢谢您,教授!”
“那你的生活费怎么办?”
“您放心,会有着落的!不要忘了,中国人可是在任何逆境、绝境下都能存活下来的人种。”
“校内工职位一向僧多粥少,竞争激烈,我认为你不可能找到比它更好、薪水更多的校内工作了。”
“我知道,校内找不到,我就去校外找……”
“第一学年你还不能申请校外合法打工的cpt,尽量不要打校外黑工,还是有风险的。下个学年,我会早点帮你留意法律相关工作职位,一旦确定雇佣意向,你就可以向国际学生办公室申请cpt,合法在校外打工了。”
“谢谢您,不知道我能不能有那个运气。”
“祝你好运!”
“谢谢教授!”
“萧!”安德森教授在身后叫住萧清,“等你有了校内工作资历,并且认为这件事情公平时,我还是会聘你做助手。”
萧清绽放出一脸灿烂的笑容,离开了安德森的办公室。即使被劳拉当众侮辱,萧清也不会因为对她的怨恨,就将抢夺了对方工作岗位的受之有愧转为心安理得。她给凯瑟琳打了一个电话,拜托她帮忙约劳拉见面,还在自己被泼了一身果汁儿的那家快餐店。
走到快餐店,见劳拉在凯瑟琳陪同下已经来了,坐在户外露天座上等着她,萧清上前热情招呼,坐在她们对面。劳拉有点儿惴惴不安,她不清楚萧清约自己见面的意图何在。凯瑟琳也很紧张,尽管萧清在电话里一再保证:这是一场解除误会的谈话。
劳拉一副戒备的姿态问萧清:“你想对我说什么?”
“劳拉,我想告诉你:今天,我刚刚向安德森教授辞职了。我尊重你的感受,认同我基于安德森教授的同情心获得校内工作对你不够公平,我向你道歉。”
萧清主动道歉认错的态度大大出乎了劳拉的预料,让她非常惊诧,难以置信:“你向我道歉?”
“之前我之所以接受这个工作职位,是因为我妈妈发生了交通意外,家里的经济状况出现了暂时的困境……”
“我知道,凯瑟琳刚刚告诉我。”
凯瑟琳也趁机表达了自己的内疚:“抱歉,萧清,我因为之前一直对你有成见,所以你家发生的情况,我一直都没有对劳拉说。”
“当时,教授为劝阻我休学回国,好心将工作给了我,你看到我在他办公室里哭,就在这种状况下……劳拉,我不强迫你改变自己的认知,你对我的误会我也不在意,但我不希望你误会安德森教授,你能否重新获得这份工作,我也无法保证,但我依然为之前不知情抢了你的职位感到抱歉。”
劳拉紧张戒备的表情消失了,松弛下来:“安德森教授刚刚找过我,他告诉我你要求把职位物归原主。”
“啊,他找过你了?那你重新得到工作了?”
“是的。”
“太好了!这就是我希望的,约你来,想说的就是这些。”萧清起身要走,被劳拉一把拉住。
“我也有话对你说。”
萧清重新坐下,等劳拉开口。
“萧清,非常抱歉,之前我对你怀有肮脏的恶意,我接受你的惩罚,比如……你也可以向我泼点什么。”
听到劳拉这么说,萧清抬手拿起面前一满杯果汁儿,劳拉紧盯住她的动作,凯瑟琳也不自觉地往一边挪动屁股,和劳拉拉开一点距离,避免自己一起被惩罚。
萧清把果汁儿举到自己嘴边,说:“我还是喜欢喝它。”说完笑着喝了一口。
在第一个夜班上岗前,黎老板对宁鸣进行了一次上岗速成培训,第一步,先学习操作电脑,录入客人入住信息和结算房费。
“你的第一项工作内容:房间登记和结算,就是开房和退房。每位客人来,你要在电脑上录入房间号和开房时间,同时问清楚和录入退房时间,大多数客人都只开一两小时房间,也有包夜的,不到24小时都按小时结算,一律只收现金。懂?”
“懂!难怪我七天就算长住了。”
“住宿时间越长我越不赚钱,懂?”
“懂!你追求的是翻床率。”
“第二项工作,退房附加服务。”除了结算,退房还有其他什么“附加服务”吗?黎老板严肃点头,说“有”,他带领宁鸣上楼,来到客房门前,现场亲自示范。
“前台电脑设置了退房时间提示,每间客房退房前10分钟,你要来敲门提醒,不然,激情澎湃或者疲倦慵懒的客人百分之百会赖着不走。”
“那我提醒无效怎么办?”
“就再提醒一次!”
“我不会挨客人揍吗?”
黎老板没有坚决否定宁鸣提出的可能,而是说:“may be!这就是对你的身高和体格有要求的原因。”
宁鸣一听快哭了:“提醒退房真会被揍?!”
重中之重的注意事项到了!
“下面是关于timeup的正确站位,重要的事情我说三遍:不要正对门!不要正对门!不要正对门!”
黎老板先示范了一个面朝房门而立、举手敲门的常态动作,随即双手交叉,做出一个大x的严禁手势,伴以恫吓的表情,警告宁鸣:“这样的timeup是严禁的!绝对不可以!”
宁鸣被逗乐了。
“不要笑!这是非常非常严肃的事情!记住我下面的正确站位和姿势,务必要站在房门一侧,身体倚靠墙壁,用一只手敲门,同时高喊‘timeup’,确保不要因为伸手而倾斜身体,更不要让脑袋不由自主跟随手臂伸到门外!总之,房门外,就是身体的禁区!记住了吗?”
宁鸣对如此刻板严苛的动作要求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这样?有什么道理吗?”
“务必!千万要这样做!我是为你负责!上帝保佑你永远弄不懂为什么才好,照我的演示做几遍。”
宁鸣只好照猫画虎,模仿黎老板的示范,站在门侧,面贴墙,伸单手敲门:“timeup!”
黎老板对他一次动作到位表示满意:“再来几遍!巩固记忆。”
第三项工作,house keeping。
“每间客房客人离开,你都要检查床单、被罩、枕套是否有破损,取下旧的,换上新的,将换下的单罩收纳在操作间。”
宁鸣第一次被暴击:“这不是客房服务员做的吗?我还要干这个?”
“夜班经理兼任客房保洁。”
“啊?!这难道不是白领、蓝领两个工种吗?”
“我是老板,也是日班经理,客房服务我也做,你说我是白领还是蓝领?”
“请问我这个经理下面有几个下属?”
“有个墨西哥工人,他负责每天送取两趟换洗单罩。”
宁鸣第二次被暴击:“啊?!整个酒店就只有你和我两个……经理?”
“这些年一直都这样啊。”
宁鸣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他要做的是一份什么样的黑工了,真黑呀。
“噢,对了,客人留在房间里的小费,都归你。”
宁鸣被暴击的心灵这才得到一丝抚慰。
黎老板又补充一句:“不过别抱太大希望,来这儿的客人一般都不给小费。”
宁鸣第三次被暴击。
入夜,暮色四合,黎老板和宁鸣并肩站在日昌旅馆的前台后,面朝大门,迎接宁鸣第一个夜班的到来。
“旅馆也是一个江湖,这个江湖的险恶,既非不可描述的床单被罩,也非无法形容的卫生间,而是——人心!每天晚上,你都会见到三教九流、魑魅魍魉走进来……”
宁鸣吓得身子矬了半截。
“今晚不用担心,我陪你熬个通宵,手把手教你待人接物、辨人识鬼,教你无招胜有招、以不变应万变。”
宁鸣矮下去的身高又长回一点。
大堂墙上的时钟走到7点,“叮”一声报时,黎老板宣布:“你的魔幻夜开始了。”宁鸣用一种恐惧的眼神望向大门,那扇平常的旅馆大门,突然散发出诡异的氛围,仿佛随时会进来各种妖怪。
第一个摇曳生姿进门的,是个浓妆艳抹、看不出年龄的华人站街女,她身后尾随着一位颤颤巍巍、耄耋之年的华人老者。
黎老板对两位来客笑靥如花:“嘿淑芬,好久不见,你真是越夜越美丽!”
站街女来到前台,每个细胞都对黎老板发出娇嗔:“黎哥你故意躲我。”
“怎么会?黎哥岁数大了,熬不动夜了,现在只做日班,白天你来看我啊。这是今天刚来上班的阿鸣,以后我不在,芬姐你要罩着他。”
芬姐拿媚眼将宁鸣浑身上下一扫,得出鉴定结果:“颜不错。”
宁鸣献上一脸堆笑:“为您服务。”
“你怎么为我服务?”
“开房!”身后的耄耋老者一声断喝,阻止了芬姐对小鲜肉的调戏,同时强势宣告了此刻他对芬姐的主权。
“运气好的话,芬姐今晚还会出现三次,让我们祝福她生意兴隆、财源广进。”黎老板是预言家,黎老板是报时器,果然,两小时后,芬姐牵着一个满脸青春痘、表情怯生生的华人少年再次走进旅馆;午夜12点,她又和一个肌肉爆炸的黑人壮汉一边热吻一边撞进旅馆门。
这是宁鸣生平第一次见识到活的性工作者和她的工作状态以及工作效率,同时得到了黎老板的谆谆教诲:“我们对客人要一视同仁,不要有分别心,不管白猫、黑猫还是黄猫,送钱来的都是招财猫。”
第二个引起宁鸣关注的客人,是个脚下踉跄、身子晃悠的瘦削白人男子,宛如僵尸,踉跄扑倒在前台上,抬起一张苍白如鬼的吓人脸。
宁鸣往他身后看去:“请问您是一个人?”现在他晓得了:像自己一样独自一人来到日昌旅馆的,都很可疑。
僵尸男木无反应,涕泪交流,接过宁鸣递来的门钥匙,跌跌撞撞进了电梯。
黎老板问宁鸣:“看不出这是什么鬼?毒虫嘛!这种人呢,跟他不用废话,因为你说什么他都不知道。退房时间过了还不出来,你就开门进去,不用担心,他们没有攻击力,一般都不省人事,用平板车从后门推出去,扔在街上就好,醒来自己会爬走。”
宁鸣张口结舌,又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了活的吸毒者。
午夜过后,走进来两个黑人少年,他们一进旅馆门就东张西望,向前台走来。宁鸣低头发现,刚才还在打盹的黎老板的一只手,正拉开柜台下的抽屉,里面赫然有一把手枪!
两个黑人少年走到前台,不说话,把手放上台面,露出袖管里的刀刃,和黎老板大眼瞪小眼。宁鸣全身石化,战力为零,完全不能指望。黎老板手握住枪,从抽屉里缓缓抽出,再慢慢放上前台,让对方看得足够清楚。两个少年对视一眼,抄起袖子,转身离开,出了旅馆大门。
整个过程无一字交流,直到黑人少年不见踪影,黎老板才悠悠吐出一口长气:“金主来了有空房,豺狼来了——咱有猎枪!”
旧金山的天就要亮了,黎老板告诫宁鸣:“你的战斗一般在黎明破晓前打响。”果然,客房里的客人们纷纷赶在光天化日之前逃离这个不可告人之所,宁鸣开始了在前台和客房之间的折返跑,一刻不得停歇,耳麦里,每隔半分钟就传来黎老板的急急召唤令:
“宁鸣宁鸣,立刻来前台,两位客人等结算。”
“宁鸣宁鸣,211房间要清洁,赶紧过去。”
墙上的时钟走到早上8点,“叮”一声报时,宁鸣终于挨到下班,黎老板刚问了一句:“在这里做一夜,胜读十年书吧?”他就一头扑倒在前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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