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血祭 第五章 衡州练勇

小说:曾国藩全集  作者: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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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王錱挂出“湘军总营务局”招牌,遭到曾国藩的指责——
    位于南岳衡山南麓的衡州城,是湖南仅次于长沙的名城。
    湖南自古有三湘之称。何谓三湘,其说不一。有一种说法是:潇湘、蒸湘、沅湘合为三
    湘。衡州城正是蒸水与湘水的汇合处,为两广之门户,扼水陆之要冲,物产富庶,民风强
    悍,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曾国藩对衡州特别亲切,这是因为他一来祖籍衡州,二来欧阳夫
    人是衡州人,三则他少年时代曾在衡州求学多年。来到衡州,曾国藩如同回到湘乡,有一种
    鱼游大海、虎归深山之感。
    衡州城小西门外蒸水滨,有一片宽阔的荒地,当地百姓称之为演武坪。这是当年吴三桂
    在衡州称帝时,为演兵而开辟的,后来便成为历代驻军的操练场,比长沙南门外练兵场要大
    得多。曾国藩把他带来的一千多号团丁,便安扎在演武坪旁边的桑园街,指挥所设在桑园街
    上一栋赵姓祠堂里。为便于日常商讨,他要罗泽南、王錱、李续宾、李续宜、康福、江忠济
    及满弟国葆等都住在祠堂里。
    这天上午,曾国藩吩咐王錱布置指挥所后,便带着罗泽南等人去拜访衡州知府陆传应。
    在知府衙门里吃完午饭回来,曾国藩老远就听见赵家祠堂前鞭炮轰响。罗泽南笑着对曾国藩
    说:“璞山办事能干,就是有点好大喜功的毛病。其实也不必搞这大的排场,像金号开张一
    样。”
    罗泽南出身酷贫,又笃信理学,持身处事一向节俭,在这点上与曾国藩甚是相投。曾国
    藩点点头说:“关键是要把勇练好,这种虚排场不要摆。”
    王祐见曾国藩回来,满面春风地迎上前去,说:“曾大人,木牌子一时做不出来,我们
    这样大的一个衙门,岂能没有招牌?我一边叫木匠赶快做,一边先用纸写了糊起来。为图个
    吉利热闹,买了几万响鞭炮庆贺庆贺。”
    曾国藩看祠堂正门右边,已从顶到底糊上一长条红纸,上面用颜体端端正正地写了一行
    大字,字字饱满稳当,出自王錱的手笔:“钦命团练大臣曾统辖湖南湘军总营务局”。为招
    牌一事,王錱思考了一上午,最后定下这十七个字。他认为堂堂皇皇,很有气派,心中甚是
    得意,正期待着曾国藩的夸奖,只见曾国藩两道扫帚眉慢慢锁紧,说了句“璞山跟我进
    来”,便径直向祠堂里面走去。王錱心头一凉,跟着进了屋。
    待王錱进门后,曾国藩板着面孔说:“璞山,这么大的一件事,你如何不问我便自作主
    张,你知道犯了大错吗?”
    王錱不到三十岁,心高才大,常谓一息尚存,即当以天下万世为念,虽连个秀才都未捞
    到,却俨然以主宰浮沉的人物自居。他这种气魄很得罗泽南的赏识。在罗泽南看来,王錱是
    他众多才气横溢的弟子中的第一人,好比孔门七十二贤中的颜回。王錱不认为自己写的招牌
    有什么错,不服气地说:“卑职不知有何过错。”
    对王錱的文武之才,曾国藩也很欣赏。他意识到刚才过于严厉了,便放松面皮,略为和
    缓地说:“你先坐下吧!”
    王錱在曾国藩对面坐下来。曾国藩耐着性子细细地说:“璞山,你这个招牌气派是够气
    派了,但有两个大的差错。钦命说的是帮办团练,‘帮办’二字,定下了主从关系。巡抚骆
    大人是主,我是协助。你如何能偷梁换柱,擅自去掉‘帮办’二字呢?此其一。第二,我们
    办的是团练,不是军队,怎能自称湘军?这不是在公告大众,要在绿营之外另建军队吗?
    罗山和你们在湘乡练的勇,人家也只称湘勇。今后,我们这批团丁可自称湘勇,一来湖
    南简称湘,二来也可纪念湘乡练勇的开创之功,但决不能自称湘军。璞山,你有没有想过,
    这一去‘帮办’,改‘勇’为‘军’,将会授人以柄啊!”
    王錱是个聪明人,经曾国藩一提醒,立即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说:“卑职一时考
    虑不周,我这就叫人撕下。”
    王錱刚要出门,曾国藩又叫住他:“璞山,你的颜字越写越好了,木牌要好几天才能制
    成,还得借你的大笔再写一幅先贴着。”
    “写几个什么字?”
    “还写原来的老招牌:湖南审案局。”
    离开长沙前夕,骆秉章在曲园酒家大摆筵席,为曾国藩及团练全体哨长以上的头目饯
    行。徐有壬、陶恩培、左宗棠和粮道、盐道等官员都出席作陪,鲍起豹和清德却拒绝参加。
    久游宦海的曾国藩十分清楚骆秉章等人的世故,但他不想与骆秉章撕破脸,于是带着众
    头目欣然出席。骆秉章心里果然高兴,二人并肩坐在一起畅谈,如同一对亲密无间的好朋
    友。
    曾国藩深知借助骆秉章的重要,把招牌一事处理好后,便立即给骆秉章写了一封信,向
    他报告团丁安置的情况,欢迎他随时来衡州视察。接着,曾国藩又给郭嵩焘、刘蓉各写一
    信,邀请他们来衡州共举大事;又写了一封信给黔阳教谕、平江举人李元度。李元度字次
    青,曾和曾国藩在岳麓书院同窗。
    曾国藩欣赏李元度的才思敏捷,也请他来衡州帮办文书;又写了一信给正在桂阳州原籍
    守制的陈士杰。道光二十八年,陈士杰以拔贡上京考小京官,朝考时,阅卷大臣正是曾国
    藩。曾国藩见他的策论议论风发,言之有物,欣喜地录取了他。从那以后,陈士杰视曾国藩
    为恩师。
    写完这几封信后,曾国藩感觉疲劳。他在床上躺了一下,却不能合眼。一个更大的计
    划,需要他尽快拿定主意,这就是今后如何训练这批湘勇。他在心里盘算着,自己之所以出
    山,目的是做李泌、郭子仪的事业,要如此,必须有一支强兵劲旅,这支人马虽不能叫军
    队,而只能称练勇,但实际上要比八旗、绿营强得多。一千号人,无论如何少了。但若一旦
    扩勇,便会立即招致非议。目前有十个省办起了团练,其他九省都没有湖南这样的大团,帮
    办团练大臣所直接掌握的团丁,都不过二三百人。湖南已有一干余人了,还要扩大,朝廷会
    不会同意?这是一。第二,饷银从何而来?自从洪杨事起,朝廷的经费便日感不支。这是曾
    国藩所深知的。要朝廷拨钱,希望渺茫;要骆秉章、徐有壬拨款吗?也不能指望。曾国藩躺
    在床上,被这两大难题困扰着,思前想后,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荆七推门进来,对曾国藩说:“大人,刚才陆知府派人送来一封急信。”
    曾国藩坐起,从荆七手中接过信。原来,这信是新擢升为湖北按察使、正带兵在江西前
    线与太平军西征军作战的江忠源寄来的。江忠源信上说:长毛势力强大,能征惯战,打仗不
    怕死,又会收买人心,很难对付。请曾国藩在长沙多募几千人马,练成精兵,早日开赴江
    西,补充他的楚勇。看完这封信后,曾国藩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曾国藩兴冲冲地给江忠源回信,告诉他已来到衡州练勇,请他向皇上奏明,委托湖南帮
    办团练大臣在衡州招募五千勇丁,训练成军,交他指挥。“只要朝廷明文同意扩勇,饷银的
    着落再想办法。”曾国藩心想,“至于交不交江忠源去指挥,那还不是凭我一句话?我不给
    他,谅他也不好意思来硬要。”
    不久,郭嵩焘、刘蓉、陈士杰都先后来到衡州,曾国藩很是高兴,他认为自己给这几个
    地位不高却才能罕见的朋友,找到了一个可以施展平生抱负的舞台。郭嵩焘告诉曾国藩,他
    在湘阴募集了一批军饷,过几个月便可凑齐二十万。李元度也应邀来了。这个戴着深度近视
    眼镜、个头瘦小的文人还带来五百平江勇,一来便对曾国藩说,要弃文就武,当营官带兵打
    仗。曾国藩很欣赏他的这分勇气。趁着大批勇丁尚未到齐的空隙,曾国藩和罗泽南、王錱、
    郭嵩焘、刘蓉、陈士杰、李元度等人天天商讨练勇之事。大家参照戚继光的束伍成法,结合
    目前的实际情况,制定详细的军事条例。曾国藩又写信给骆秉章,向抚标中军借调塔齐布、
    杨载福、周凤山三人。骆秉章同意了。不久,三人也一同来到衡州。曾国藩见文武人才济
    济,气象兴旺,心中甚为兴奋。一个月后,李续宾、曾国葆、金松龄从湘乡募来二千五百勇
    丁,邹寿璋、储枚躬、江忠济从靖州、辰州、新宁、宝庆等地募来一千勇丁,连同过去的一
    千人和李元度的五百平江勇,合共五千余人。曾国藩将这五千余人分为十营,委任塔齐布、
    罗泽南、王錱等人为营官。为使官勇们能一心一意地操练,曾国藩决定发厚饷。
    在朝廷未拨下饷银之前,曾国藩与衡州知府陆传应商议,先把修城墙的十万银子挪过来
    用。银子兑了现,官勇们操练都有劲。曾国藩制定了严格的营规:每天五更三点放炮,闻炮
    即起,夜晚每营派十人巡逻;黎明演早操,营官、哨官必须亲自到场;午刻点名一次;日斜
    时演晚操,二更前点名一次。每逢三、六、九日午前,曾国藩本人亲到演武坪监督操练,并
    训话。从早到晚,每天演武坪尘土飞扬,杀声不绝,衡州城里的百姓都奇怪,这是哪来的一
    支人马,操练如此认真、勤勉?年长的记得,这块荒芜的演武坪,已经几十年没有吃粮的人
    在上面操演了。
    二忍痛杀了金松龄——
    经过严格的训练,两个月后,这支大部分都是新募勇丁的部队,阵法整齐、技艺也较熟
    稔,曾国藩颇为满意。
    这天,一封紧急文书由长沙巡抚衙门递到衡州桑园街赵家祠堂。文书中说,长毛夏官副
    丞相赖汉英、殿右八指挥林启容、殿右十二指挥白挥怀统率十二万人马,从金陵出发,溯江
    攻陷湖口入江西,包围了江西省垣南昌。九江镇总兵马济美被杀,丰城、瑞州、饶州、乐
    平、景德镇、浮梁、泰和相继失陷,局势十分危急。已被任命为安徽巡抚,但还在江西与长
    毛作战的江忠源和江西巡抚张萧向湖南求援。骆秉章因此请曾国藩拨两营勇丁前往江西应
    援。
    “岷樵是向骆中丞求援的,为何不叫鲍提督派兵去呢?发节礼,摆酒宴,没有想到我
    们,到江西送死倒想起我们了。”
    王闿不是不愿意打仗,他心里早就想把部队拉出去,和长毛较量较量了。这样说,只是
    为出一口怨气。
    “曾大人,虽说这几个月的训练,勇丁们的阵法和技艺都大有长进,但毕竟放下锄头拿
    起刀矛的时间还不长。听说长毛赖汉英是洪秀全的妻弟,最为凶狠善战,勇丁们不是他的对
    手。此番还是以不去为好。”塔齐布久于行伍,经验丰富,勇丁的弱点看得清楚。
    王錱闹的是意气,塔齐布才是持重之言,但曾国藩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派两个营去试
    试。以前打过几次仗,对手都是小股土匪、会党,从来没有跟真正的长毛交过手,书生究竟
    可否杀敌立功,还没有把握。于是,罗泽南的泽字营和金松龄的龄字营奉命开赴江西。
    几天后,江西前线传来捷报:泽字龄字二营,不足千人,杀败长毛数千,收复安福,解
    吉安之围。初试告捷,使曾国藩大为高兴。“书生可用!”他对这支人马充满了信心。
    但不久,前线传来凶讯:泽字营在南昌附近中长毛埋伏,大败。哨官哨长易良幹、谢邦
    翰、罗信东、罗镇南阵亡。一连几夜,曾国藩都被这凶讯搅得不能安睡。牛皮癣又发了。
    因收复安福之功,被张芾保举为直隶州知州的罗泽南,在班师回衡州途中,心头十分沉
    重。这个理学信徒,一生以王阳明为榜样,要求自己立圣贤之德、建不世之功。但第一次与
    长毛较量,便丢掉二十多个兄弟的性命,这中间包括他的四个优秀的弟子。最为伤心的是,
    罗镇南是自己未出五服的族弟,回湘乡后,如何向八叔交待呢?为着减少自己的罪过,他尽
    量把阵亡勇丁的尸首都找回来,用棺木装好,准备派人送回湘乡安葬。他恨自己毕竟实战经
    验少,轻易地便中了埋伏,也恨金松龄在最危急的时候,见死不救,不然,损失也不至于这
    样惨重。
    那天黄昏,泽字营和龄字营满怀着收复安福后的胜利心情,应江忠源之请,来到南昌城
    西南郊。只见永和门外帐篷林立,旋旗蔽空,太平军约有一万人马驻扎在这里,把个永和门
    围得水泄不通。当中一座大营,营门前一根巨大的旗杆上,绣着斗大一个“林”字的杏黄镶
    黑边蜈蚣旗在迎风招展。
    在离永和门十里外,罗泽南和金松龄扎下营盘。
    罗泽南求胜心切,帐篷一扎好,便邀来金松龄商议。他记得各种兵书上都讲偷营劫寨,
    是速战速决的好办法,便向金松龄提出当夜劫营的计策。金松龄跟随江忠源打过两年多的
    仗,知道太平军的厉害。他对罗泽南说:“劫营固然好,但我军来到此地,估计长毛已经知
    道,鸟飞尚有影子,何况一千多号人马?倘若他们已作好准备,反而弄巧成拙。”
    罗泽南说:“今夜二更,我率泽字营去偷袭大营,即使不胜,也可挫伤他们的锐气。龄
    字营跟在我后面,胜则乘势追击,败则抵死相救。”
    金松龄自知无论声望、地位以及与曾国藩的关系,都不能与罗泽南相比,只得勉强答
    应。
    这夜,两营勇丁都没睡觉。二更时分,罗泽南派出的侦探回来,说长毛都已睡着,站岗
    巡逻的也没几个。罗泽南大喜,亲自带领泽字营走在前面,金松龄带着龄字营随后跟着。
    一直到太平军营盘前,四周漆黑,没有一丝动静。罗泽南下令直冲大营。令刚下,前哨
    一片骚乱。原来踩着陷阱了,十几个勇丁掉了下去。正在这时,只听得一声炮响,四周***
    通明,一个年约二十八九的太平军将领横刀立马出现在眼前,对着惊懵了的勇丁们哈哈大
    笑:“林爷爷已在此等候多时!”这青年将领便是威霸江西的太平军殿右八指挥林启容。林
    启容年纪虽轻,却已是太平军中一位百战功高的大将。太平军的营盘四周都挖了陷阱,不是
    自己人不能识别。这是太平军安营扎寨的规矩,罗泽南并不知道。罗泽南从驻地启行的时
    候,早有探子告诉林启容。当下一场混战,泽字营丢下了二十多具尸体。龄字营见势不妙,
    后哨变前哨,撤离了战场。正当林启容指挥人马将要全歼泽字营时,永和门内江忠源的部队
    闻讯冲出城外,罗泽南才带着败兵狼狈冲出包围圈。
    当罗泽南将这场战斗的经过报告曾国藩后,引起曾国藩的深深忧虑。罗泽南的失败并不
    可怕,可怕的是金松龄的败不相救。绿营在广西战场上与长毛作战,失败的主要原因就在
    此。倘若不对此事严加处罚,今后湘勇就会步绿营的后尘,后果不堪设想。罗泽南劫营失之
    轻率,然其勇气可嘉。书生带兵,最怕的就是缺乏勇气,罗泽南的这种勇气不可挫伤;尽管
    金松龄不赞同罗泽南的轻率冒进,但他终究答应了共同行事,即使不答应,也不能见死不
    救。金松龄罪不可赦。
    曾国藩决定将此次泽字营、龄字营江西之行的奖罚大肆渲染一番。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从北边飞来的大雁,在演武坪的上空结队飞过,有时还传下一两
    声清唳的鸣叫,使人想起“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的名句。千百年来,人们都相信北雁
    南飞,绕衡州回雁峰飞行三周后,便折转返回的传说。其实大雁北来,越过回雁峰,还会继
    续南行,直到找到它们认为满意的地方,才会成群落下过冬。
    演武坪上,五千湘勇按营、哨、队,面对着指挥台整齐地排列着。曾国藩骑马来到演武
    坪,后面跟着的是塔齐布、罗泽南等十营营官。下马后,曾国藩径直走上指挥台,几个亲兵
    执刀跟随,各营营官则走到本营队列前。今天指挥台上作了一些简单布置。台上正中的旗杆
    上飘拂着一面明黄长条旗,上面用黑丝线绣着一个硕大的“曾”字。两边各插着五面不同颜
    色的长条旗,比中间那面旗略小一点,旗上方分别绣着“塔”“罗”“王”“李”等各营官
    的姓。台前方摆一张长桌,用一块白布罩着。台左右两边摆了几条长凳。曾国藩站在长桌后
    面,长凳全部空着。按照三、六、九曾国藩训话的规矩,训话开始前,各营官跑步到曾国藩
    面前禀报实到人数、缺席人数及原因。当十个营官都禀报完毕后,曾国藩清了清喉咙,大声
    说:“弟兄们!”演武坪上五千湘勇一律腰板挺直,脚跟靠拢,发出一阵沉重的响声。“弟
    兄们,这次泽字营和龄字营出省与长毛作战,是湘勇创建以来第一次与真长毛交手。这次旗
    开得胜,一举收复安福,值得大大庆贺。这证明我们这支由书生和农夫组建起来的队伍是能
    够打仗的。弟兄们,我今天要在这里重重奖赏泽字、龄字二营。营官罗泽南、金松龄各赏银
    五十两,各营哨官赏银二十两,哨长赏银十五两,什长赏银十两,每个弟兄赏银五两。”
    底下开始出现骚动,队伍中有叽叽喳喳的声响,隐隐听得出轻声的议论:“真走运,到
    江西走一趟,就得了这多赏银。”
    “眼红了吧!莫着急,有你发洋财的时候。”
    曾国藩接着说:“今后,我们要到湖北、江西、安徽、江苏去和长毛打仗,只要大家不
    怕死,把仗打赢,本部堂每仗要大发赏银。打了几仗后,大家都会阔起来。”
    曾国藩放眼看指挥台下的勇丁们,一个个脸上泛出兴奋的光彩。他停了一下,换成另一
    番声调:“但不幸的是,我们在南昌城外误入长毛的埋伏圈,哨官哨长易良幹、谢邦翰、罗
    信东、罗镇南和另外二十二名弟兄以身殉国。我们为英烈的忠魂三鞠躬。”
    曾国藩带头脱下帽子,台下所有官丁一齐把帽子脱下。曾国藩在台上每鞠一躬,台下的
    人也跟着一鞠躬。三次鞠躬后,曾国藩接着说:“对这些为国捐躯的英烈,将在他们的家乡
    湘乡县建祠纪念,使他们的英名留芳百世,永为后代子孙所怀念。”
    这时,一个亲兵走上指挥台,悄悄地告诉曾国藩:“金松龄已被看起来了。”曾国藩点
    点头,他的湘乡口音突然变得十分严厉起来,“弟兄们,我请各位都再想想,大家背井离乡
    到衡州来投军,究竟为的什么?”
    说到这里,曾国藩用威峻的目光扫了全场勇丁一眼,没有人做声。曾国藩今天的训话,
    如同早春天气,一时晴,一时阴,众人都摸不着头脑,只有默默地听着他的下文。
    “弟兄们,我看不外两点,一为保卫乡里,二为在战场上建立军功,升官发财,上替父
    母祖宗争光,下为妻子儿女谋福,也不枉变个男子汉,在世上走一遭。”
    曾国藩对勇丁们讲话,一惯是一副乡下腔。他不用文绉绉的语言,也不讲修身齐家治国
    平天下的大道理。刚才这几句自问自答,又使气氛略为缓和,台下勇丁们大部分在点头,有
    些人在小声议论:“曾大人讲的是实话。”“是呀!不为升官发财,我投么子军?说不定哪
    天脑袋就搬了家。”
    “弟兄们!”曾国藩继续说下去,“既然大家都为这些个目标而来,那么我们就要努力
    去实现这些目标。我们十营弟兄是一家人。过些日子,我们要全部到前线去和长毛打仗。鼓
    点一响,就要冲上前去,那就是你死我活的事。弟兄们,你们在家,看到自己的父母兄弟和
    别人打架,打输了,会不会只在旁边看,而不冲上前去帮忙呢?我看不会的。或许也有,那
    是不孝不悌的孽子,死后不能入祖茔的人。我们和长毛打仗,大家都是叔伯兄弟,长毛就是
    敌人。我们要团结一致去打长毛。绿营官兵为什么失败?就在于他们胜则争功,败则不救。
    眼看着自家兄弟被长毛吃掉,为保全实力,就不肯上前支援。弟兄们,这不但没有军纪,也
    没有良心呀!”
    说到这里,曾国藩停了一下,他看到所有勇丁都在专心听着,从眼神里看得出是赞同
    的。他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在衡州这几个月,曾国藩的训话比在长沙还要勤快,还要恳切。他给勇丁训军纪军规,
    严戒嫖赌、游冶、懒散、骄傲。曾国藩懂得恩威并重的道理。他认为带兵之法,用恩莫如
    仁,用威莫如礼。对待营中官兵,他常以父兄的身分向他们不厌其烦地谈为人处世的道理,
    言辞诚恳。他常说十营勇丁是一个家庭,自己是一家之长,从来没有哪个家长不希望自己的
    子弟人人学好,个个成才的。有时讲到动情处,曾国藩能声泪俱下,使官兵深受感动。
    平时,曾国藩带兵常用鼓励、劝勉、宏奖等以仁体现恩的一套,今天,他决定要用以礼
    ——军纪,来体现威的一面。
    这时,曾国藩两道扫帚眉一皱,三角眼中射出肃杀的冷光。台下的勇丁,看到曾国藩这
    副神态,如同骤然刮起一股西北风,浑身泛起鸡皮疙瘩,胆小的两腿已发抖了。只听见他威
    厉的声音响起:“这次在江西作战,就出现这样无军纪、没良心的人。泽字营陷入长毛的埋
    伏,即将全军覆没,而约好了的龄字营,却不去救援,反而撤离战场。大家说,我们这个家
    里能容忍这样不孝不悌、狼心狗肺的孽子吗?我不责备龄字营的弟兄们,他们听的是营官的
    命令。罪不可容的是他们的营官金松龄。”
    曾国藩猛然提高嗓门,大喝一声:“把金松龄押上来!”方才还在做发财梦的金松龄,
    被两个亲兵推到前台。金松龄面朝曾国藩跪下,说:“卑职没有及时救援,卑职罪该万
    死!”
    曾国藩望着跪在脚下的金松龄,虽叩头认罪,而神色并不紧张。曾国藩好一会没作声。
    只见他左手逐渐握拢,捏紧,忽然,猛地一下放开,喝道:“给我推下去斩了!”
    这是湘勇建立以来,第一次斩自家兄弟,而且这首次开刀的竟是一个营官!台下五千勇
    丁和各级将官们一时全都吓懵了。金松龄顿时脸色灰白,瘫倒下去,好一阵才醒悟过来。
    他泪流满面,连连磕头:“曾大人饶命,念卑职是初犯,宽恕一次,卑职宁愿挨一百军
    棍。”
    曾国藩漠然看着金松龄,一言不发,蜡黄的长面孔阴沉沉、冷冰冰的,如同一张将死老
    马的脸。罗泽南慌忙出队跑到台上,跪下,磕了一个头:“曾大人,金松龄罪虽该死,但卑
    职当初跟他商议时,他并不赞同卑职的主意,情尚可原,且又是初犯,目前正是用人之际,
    恳求大人饶他一死。”
    罗泽南第一次在曾国藩面前叫他“大人”,自称“卑职”,使他心中一震。就凭着与罗
    泽南多年的深交而今日这样匍匐求情的面子,应该可以饶恕金松龄的死罪。曾国藩稍一犹
    豫,立即定了定神。不行!今天可以饶恕金松龄,明天就可以饶恕别人。犯了罪的人,一经
    讲情便饶恕,今后军中还能杀人吗?军法还有威严吗?倘若军纪松弛,今后不能成事,自己
    辜负朝廷之罪,谁来饶恕?他又一次握紧左手,严厉地对罗泽南说:“军中无戏言,既不同
    意,可以不答应;一经答应,岂可不践诺?”
    罗泽南讪讪地退到一边。金松龄又叩头道:“曾大人,卑职一死不足惜,但上有八十风
    烛残年之老母,下有嗷嗷待哺之幼儿,望大人看在母老子幼的份上,网开一面,饶卑职一
    死,金氏先人定会衔环结草以报。”
    曾国藩脸上的肌肉一阵阵抽搐,左手捏得更紧,汗从手心里流出,他咬了咬牙关说:
    “母老子幼,本可饶你一死,但五千湘勇之军纪军风,不能因你一命而废弛,皇上之圣命,
    三湘父老之期望,不能容许我法外施恩。今日杀你,实出无奈。你从小读圣贤书,带勇以
    来,我又多次开导,应当明白一身与天下相比,孰重孰轻的道理。眼下长毛肆虐,生灵涂
    炭,我是要一支荡平巨寇的劲旅,还是要一盘松松垮垮的散沙?母老子幼,你不必担忧。”
    曾国藩叫身边的亲兵拿来纸笔,写了几行字交给金松龄,说:“你看后交给一位信得过
    的人保存,放心上路吧!”
    金松龄接过纸挥,只见上面写着:
    原湘勇营官金松龄因犯军法处死,家中老母幼子无靠,每月由营务处寄银十两,直到老
    母去世,儿子成人时止。
    咸丰三年十月二十一日曾国藩于衡州演武坪
    金松龄知已无望,把这张纸挥双手递给罗泽南,求他保管并督促营务处。罗泽南接过纸
    条,抱着金松龄的双肩,低头不语,心里万分内疚。金松龄不待曾国藩再说话,便自己走下
    台去。五千湘勇看着这个场面,莫不又惊又惧。龄字营的勇丁们,更是个个脸变色,心发
    跳。站在台下大队伍中的曾国葆,早就想出来为金松龄说情,但一直不敢出面。国葆深知大
    哥的脾气,最厌恶在公开场合以私情干扰公务,也最怕别人说自己徇私。前几个月,国葆回
    家招募了一千团丁,按理可当个营官。国葆自己也以为这个营官是当稳了,但曾国藩偏不给
    他当,他心里气不过。曾国藩把弟弟唤进内房,先是把正己才能正人、持身严才能军令严的
    道理说了一通,再又将这十个营官,一个个本来跟国葆比,国葆也自认为不如他们,最后又
    给国葆讲了触詟说赵太后的故事,告诉弟弟无功而处高位并非好事的道理,这才把国葆说得
    消了气。曾国葆一直期待着金松龄自己的辩护和罗泽南的说情,能使大哥回心转意。后来一
    切都已无效,此时再不出面,金松龄就没命了。曾国葆硬着头皮,不顾一切地冲出队列奔上
    台来,“噗通”一声跪在大哥面前,喊道:“大哥!请你看在母亲大人的面上饶金松龄一
    死。”
    曾国藩吃了一惊,他不明白该杀的金松龄与自己死去的母亲之间有什么关系。
    “大哥,八年前,母亲大人一天突发心绞痛,抬到镇上,已经晕死过去。亏得金大哥的
    父亲金老太爷,以祖传秘方竭力抢救,才回转过气来。金老太爷又将母亲留在家里,亲自煎
    药服侍,三日三夜不曾合眼,最后母亲终于转危为安。母亲很是感谢金老太爷的救命之恩,
    每年三节都叫我们兄弟亲自送礼,以表酬谢。大哥,倘若没有金老太爷的抢救,母亲那年便
    已故去了。恳请大哥看在金老太爷救母亲命的份上,宽恕金大哥这一次,给他一个带罪立功
    的机会。大哥,小弟求你了!”
    说罢,头一个劲地在地上磕,满脸都是泪水。台上台下官勇见此情景,无不恻然。
    曾国藩听了弟弟的哭诉,半晌做不得声。一提起母亲,他心里就悲痛。早知金松龄的父
    亲救过母亲的命,曾国藩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对待金松龄。这件事,国葆以前没说过,
    金松龄自己也没说过,曾国藩不觉对金松龄生出敬意来。但现在当着全体官勇的面,只因金
    松龄对自己有私恩便出尔反尔,饶他死罪,官勇将会怎样议论自己呢?威信怎能树立呢?军
    纪又何能整肃呢?不能收回成命!母亲已经死去,她老人家也不可能因此而责备自己了。为
    了湘勇今后的战斗力,为荡平洪杨的大业,松龄老弟,委屈你了,我是不得已才借你的头颅
    号令三军的。几十年后,到九泉之下,我再向你负荆请罪吧!经过一阵痛苦的思索,曾国藩
    释然了。他阴冷地望着满弟,严厉训斥:“曾国葆,此地乃湘勇练兵场,非白杨坪黄金堂,
    只有上下尊卑之分,没有兄弟骨肉之谊;只有军纪军法之严酷,没有私恩旧德之温情。你口
    口声声叫我大哥,哭哭啼啼诉说旧事,你是想要我以私恩坏朝廷法典吗?还不给我下去!”
    曾国葆被骂得不敢回言,只得低着头走下台。金松龄彻底绝望了,闭着眼,任行刑团丁
    推着往前走。
    最后,曾国藩又宣布:“罗泽南身为营官,不能正确判断敌情,轻率冒进,致使兵败,
    本应严办。姑念其敢以五百初次出征勇丁进捣一万长毛之老营,其勇气可贵可嘉。现革去营
    官职务,带罪留营,以观后效。”
    演武坪一片死寂。全体湘勇官丁,今天才真正领略到帮办团练大臣的威严和军法的凛然
    不可侵犯。
    当晚,曾国藩在赵家祠堂召见金松龄的堂弟金龟龄,要他挑选二十名团丁,护送其兄灵
    柩回湘乡,又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四百两银子来,要金龟龄代他送给金松龄的母亲,略表自
    己对金老太爷当年救母的酬谢。
    三从钓钩子主想到办水师——
    衡州因为地处湘南,即使是冬天,只要太阳出来,就显得温暖如春。那条秀美的湘江,
    在冬日的阳光照耀下,益发显得纤尘不染,一清到底,实在逗人喜爱,偶尔还可以看到几个
    不怕冷的后生子在江中游泳!江面上除开来往的货船、客船外,还有一种当地叫作钓钩子的
    小船,小船上只能坐一个人。一年四季,哪怕是烟雨霏霏的时候,湘江上都布满了这种钓钩
    子。渔翁们或站或坐在船上,把钓竿垂向水面,屏心静气,等着鱼儿上钩。冬日和暖的江面
    上,没有风,水不急,钓钩子稳稳当当,如同用钉子钉死在水中。头上鹰击长空,脚下鱼游
    浅底,简直令人心旷神怡。这种南国冬钓的情景,与柳宗元丫丫电子书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
    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北方风味大异其趣。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渔翁们上得岸
    来,一手提着满满一桶鱼,另一只手扶着反扣在肩膀上的钓钩子,笑微微地回家去。那情
    景,正是“高歌一曲斜阳晚”的典型写照。
    曾国藩十多岁时,在石鼓书院从汪觉庵先生读过两年书,早早晚晚在湘江边散步,看着
    江上星星点点的钓钩子和站在其上的渔翁,觉得他们真是世界上无忧无虑最快活的人,常常
    不自觉地吟起《三国演义》开卷那首无名氏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
    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
    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个时候,攻读四书五经的烦躁厌倦之情,便会一
    时淡化,功名莫测的忧虑苦恼,也会得到片刻安慰:当么子大官,建么子功业,“是非成败
    转头空”,还是当个渔翁幸福!
    自到衡州治军来,曾国藩的脑中常常浮现出少年时代所羡艳的那种情景;多次想过,哪
    一天要抽空去当一天钓钩子主。怎奈湘勇草创,百事丛杂,没有一天空闲,且办事不易,心
    情郁闷,也缺少那份闲情。近一个月来,通过对泽字营、龄字营江西作战的奖赏以及对金松
    龄的处置,湘勇的训练效果大为提高,军纪也更加整肃,塔齐布、周凤山、杨载福等人常
    说:“湘勇可用。”曾国藩近来心情略为舒畅些了。今天是一个艳阳普照的好天气,吃早饭
    时,他突然萌发了驾舟浮钓的念头。想起兵勇们到衡州四个月了,还从来没有放过假,索性
    今天放假一天。命令下达后,大家都很高兴。
    曾国藩带了满弟国葆,两个亲兵打着两只钓钩子跟着,沿着蒸水走到石鼓嘴下,亲兵把
    钓钩子放到水中。曾国藩打算钓完鱼后,再上石鼓嘴去看看石鼓书院,尽管汪觉庵师已离开
    书院回到乡下去了,但石鼓嘴上的一草一木仍然牵动他的情丝。
    曾国藩饶有兴致地将钓钩子划到江中,国葆也划着一只跟着他,两个亲兵在岸上等候。
    钓钩子上的渔翁看着逍遥自在,真正当起来却不那么容易。船并不听曾国藩的使唤,左右摇
    摆,弄得他常常站不稳,有几次晃动得大,连装鱼的桶都打翻了。国葆的处境,也不比哥哥
    强多少。曾国藩坐在船上,心猿意马,不能安宁,一时想起过去在江畔的吟游,一时又想起
    在刑部时的审理案件,一时又想起好久没有去看岳父了;还有汪师,已二十五六年未见面,
    怕是早已白发皤然了吧!一时又想起,对金松龄太残酷了,其实不杀也可以。一个时辰过去
    了,他的心思很少平静过,钓钩子也一直在晃动,鱼儿也很少有上钩的。他看看船头上那只
    小木桶,除几条瘦瘪的浮油子在窜来窜去外,仍是一桶清水。他叹了一口气:今生今世大概
    当不成一个像样的渔翁了。
    正在这时,一艘大货船鼓帆顺流北下,船主并不知道这条小小的钓钩子上,居然坐着一
    位团练大臣,船过之时,激起的水波差点将曾国藩掀到水中。就在这个剧烈的颠簸当儿,他
    猛然想起,长毛凭着强大的战船,在千里长江上称王称霸,今后要与长毛作战,水师一定不
    能少,当不了渔翁,却可以当水师统领。是的,要趁着衡州有湘江、蒸水两条河流的有利条
    件,将湘勇的水师建立起来。水陆二军,齐头并进,那才是真正威风凛凛的曾家军。想到这
    里,曾国藩十分兴奋。
    “曾大人!”呼声从岸上传来,打断了他的遐想。他回头一望,岸上的亲兵正对他打手
    势,示意他把船划到岸边来。
    原来是欧阳凝祉先生前来桑园看他,罗泽南打发人来喊。
    曾国藩钓渔翁的兴趣已过,就是没有人来喊,他也准备上岸了,许多事急于要处理,渔
    翁不可久当。
    曾国藩和国葆匆匆回到赵家祠堂,欧阳老人笑吟吟地迎上前:“涤生,你看谁来了?”
    话音刚落,从里屋走出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头子,笑容满面地说:“伯涵,还认得我
    吗?”
    “呵哟哟,恩师驾到,国藩有失远迎。”原来这胖老头正是刚才在钓钩子上想起的汪觉
    庵,他仍用过去的表字称呼自己的得意门生。
    “一别二十多年了,你老身体还这样硬朗,可喜!可喜!”
    “不行啦,这几年常闹毛病。”汪觉庵拉着曾国藩的双手,异常亲热地上下打量,“胖
    多了,也威武多了,到底当了大官,与过去的穷书生完全不同了。”
    曾国藩把觉庵师和岳父让进书房,亲手恭恭敬敬地给两位老人献上茶,望着觉庵师说:
    “岳父讲,你老离开石鼓书院,回乡下老家已有七八年了。国藩一直想抽空到长乐去看望你
    老,总找不到空。到衡州四个多月了,没有一天清闲,今天我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丢开一切
    事,去过一过几十年来想当个钓钩子主的瘾。”
    觉庵哈哈一笑:“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容易,不容易呀!”
    “不瞒你老说,刚才在石鼓嘴边垂钓,我又想起你老当年执鞭教诲的情景,恨不得明天
    就到长乐去看望你老。”对眼前这位青少年时代的恩师,曾国藩有着真挚的深情。
    “老朽蛰居山乡,路途遥远,岂敢劳贤契枉驾。你今日的担子很重,有贤契刚才这句
    话,老朽心中已倍感欣慰。”
    “恩师说哪里话来。当年你老朝夕相教的重恩,国藩至今未报,思想起来,常觉惭愧。
    没有恩师,哪有国藩今日。”
    欧阳老人也说:“到长乐去看看老师,是应该的。我原拟明年春暖花开时候,和涤生一
    起到长乐来看你呢!”
    “那就益发不敢当了。”汪觉庵高兴得开怀大笑。
    “恩师一向不大到城里来,这次进城,有何贵干?”曾国藩问。
    “我原不知在城里练兵的统帅就是你。”
    “这是自然的。当年那个文弱单薄的书生,怎么也不可能与刀枪兵马连在一起。莫说你
    老,就是我在一年前也没有想到过。”欧阳老人插话。
    “话要说回来,”觉庵望了一眼欧阳凝祉后,又转向曾国藩,说,“自古以来,当统帅
    的也有不少书生出身的。远的如孔明,近的如郑成功,都是羽扇纶巾之辈。我以前的确不知
    是你,若是知道,我早就会来看望了。我教了一辈子书,出息了你这个人才,心里有多高兴
    呀!这次是亲家六十大寿,三番五次邀请,才在初五进了城。昨天去看望老朋友——你的泰
    山,才知道贤契是今日的李邺侯、王文成了。”
    “学生岂能与李泌、王阳明相比。请问恩师,你老的亲家是谁?”曾国藩笑道。
    觉庵未开口,凝祉忙说:“汪师的亲家,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是船山先生的六世
    孙王世全先生。”
    “就是与新化邓湘皋一起合刻船山遗稿的王世全?”
    “正是的。”
    曾国藩笑道:“恩师与大儒结上亲戚,应当祝贺。”
    “前年满女嫁给了世全的老四。这孩子酷爱诗书,有乃祖遗风。”
    “听说王家世代建有船山先生的纪念室,过去在石鼓书院读书时,竟未一至,实在遗
    憾。”
    “既然想去,我看今天最巧,下午我们一道到王衙坪去拜访汪师的亲家如何?”
    “正好。”曾国藩说,“下午我就陪二位老人一起去瞻仰船山先生的故居,以偿宿
    愿。”
    觉庵满心高兴:“伯涵肯去,这可给世全家增色添辉了。”
    国葆听说下午要去王家,立即叫一位亲兵先去通知王世全。
    吃过午饭后,曾国藩陪着汪师和岳丈前往城南王衙坪。听说去拜访船山公的后裔,湘勇
    中书生出身的营官哨官个个兴致浓厚,大家都想随着去。曾国藩怕去的人多,王家招待不
    起,制止了他们,只带罗泽南和国葆同行。
    四接受船山后裔赠送的宝剑——
    出南门外不远便是王衙坪。它坐落在回雁峰脚下。这一带丘陵起伏,林木繁茂,风景很
    好。在并排摆着的四口大鱼塘旁边,有一栋年代久远的青砖瓦房,汪师告诉曾国藩:“船山
    故居到了。”
    门口,王世全带着四个儿子早已恭候着。王世全说:“曾部堂光临寒舍,世全父子蒙幸
    匪浅。”
    曾国藩答道:“大儒贤裔,国藩景仰已久,今日陪同恩师前来一偿旧愿。”
    世全陪着曾国藩一行进了大门。曾国藩见大门楹柱上刻着一副笔势老迈苍劲的对联:
    “武功开一朝国运,文教启百代群蒙。”在客厅坐下后,王家很客气地敬献香茶,又端来满
    桌各式茶点。世全殷勤相劝:“寒舍无佳物招待,请大人和各位贵客赏光。”
    曾国藩说:“听恩师说,先生正逢六十花甲大庆,国藩略备薄礼,愿先生康健长寿。”
    国葆递上临出门时准备的,上面绕着一条红纸的一百两封银,慌得世全忙说:“大人请
    快收回。世全一介寒士,今日与大人初次见面,如何担当得起!”又转过脸对觉庵请求,
    “亲家,你帮我说说。”
    觉庵说:“伯涵,你如何这样客气,弄得老朽都不好意思。”
    曾国藩说:“今日送这点薄礼,有三层用意:一为庆贺世全先生六十大寿,二来为祝贺
    王汪两家联姻。二十多年来,我未曾给恩师寄过分文,妹子出嫁,岂可不送点嫁妆?三则略
    表我对船山公的一点敬意。”
    世全、觉庵见他说得如此恳切,只得收下。
    吃了一会茶后,曾国藩对世全说:“令先祖学问,近世罕有。国藩当年从汪师求学,便
    向往船山公的特立卓行。先生克绍箕裘,远承祖业,近年又刊刻令先祖不少遗著,佳惠士
    林,功德不浅。”
    世全欠身答道:“把家先祖所遗旧作刊刻出来,是王氏世代夙愿,也是世全的本分。只
    是世全学力和财力都不副,多年来心愿未遂。道光十九年,仰仗新化邓湘皋先生硕学大才,
    湘潭欧阳小岑先生又慷慨资助五千余金,家先祖经学方面的十多种著作才得以梓行。”
    “据传令先祖晚年生活贫困,仍读书写作不辍,实为读书人万代楷模。”
    “家先祖一生清贫,晚年隐居曲兰湘西草堂读书著述,甚为困苦。说来寒伧,家先祖当
    时竟无钱买纸,把别人不要的陈年帐本翻过来装订成册,时有领悟,便记在这些册子上。临
    终时,写满字的册子,满满堆了一屋,但生前一卷都无力付梓。”
    曾国藩问:“道光十九年前,船山公的书刻印过哪些?”
    世全说:“家先祖去世不久,其四子王敔以湘西草堂藏本为据,在衡州刊刻十余种,总
    题为《王船山先生书集》,当时印得不多。后来惠江书局又刻了几种,印得更少。”
    “道光十九年的版片印了多少?”曾国藩问。
    世全答:“当时一种也只印刷了两三百部,版片存欧阳小岑家,拟日后再印一点。前些
    日子,小岑先生来信,说此版已毁于兵火之中。”
    “可惜!”客厅里所有人都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曾国藩说:“我于船山公之书所读不多。在京时,蒙小岑赠送《礼记章句》四十九卷,
    诸经稗疏考证十四卷,对先生的学问文章钦佩不已。昔孔子好语求仁而雅言执礼,孟子亦仁
    义并称。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争,内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礼。先生注《礼
    记》数十万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显以纲维万事,弭世乱于无形,功德大矣。”
    欧阳老人说:“涤生所论甚是。前明之末,我朝开基之初,将黄南雷、顾亭林、王船山
    并称为三大儒。其实,南雷党同伐异,器宇太狭窄;亭林为学支零破碎,未成体系;唯船山
    公学问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其人品更是高洁,非黄、顾所及。”
    觉庵说:“船山公书中处处珍宝,只要留意,开卷可拾。且议论多发所人前未发,其精
    到细微,非世人可及。就拿对岳武穆的评价来说,后人都说武穆愚忠,为他可惜。船山公慧
    眼独具,说武穆正是不忠君,与高宗针锋相对才遭杀害的。”
    世全说:“家先祖认为,武穆是要将抗金进行到底,而高宗赵构却要向金求和称臣,因
    此高宗不能容武穆。”
    觉庵说:“更骇人的是,船山先生公然认为武穆灭掉金后,再来攻宋也是无可非议
    的。”
    国葆说:“船山公言之有理,赵构昏庸,武穆取代有何不可!”
    罗泽南也说:“此议痛快!”
    曾国藩觉得这样的议论不便多发,万一传到朝廷,多少有点碍事。他换了一个话题:
    “船山公现存有多少后人?”
    “大约一百五十余人。我是家先祖次子攽公之后。”世全答。
    曾国藩点头说:“先生典守船山公旧居,保存了祖宗珍贵遗物。近来世道乖乱,先生守
    之不易。”
    “先祖旧业,世全不敢抛弃,守之虽不易,但也是后人应尽之责任。”
    觉庵说:“亲家,何不陪伯涵参观一下船山公遗迹。”
    曾国藩说:“正要瞻仰,烦世全先生带路。”
    世全把曾国藩一行领进左边一间厢房。这里陈列的多为船山旧物。一进屋,迎面而来的
    是一幅船山公画像。画的是一个容貌清癯的老头儿,脸特别长,细眉长眼,头上包着黑布,
    黑布两端拖下一尺余长的尾巴,顺着两耳下来,搁在两肩上。画像上题着船山公写的《鹧鸪
    天》一首:“把镜相看认不来,问人云此是姜斋。龟于朽后随人卜,梦未圆时莫浪猜。谁笔
    仗,此形骸,闲愁输汝两眉开。铅华未落君还在,我自从天乞活埋。”画像两边贴着船山自
    撰的对联:“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世全介绍,这是船山公七十岁寿辰时,
    请人画的一张像。曾国藩指着像上方“孝思恬品、霞灿松坚”八个篆字问:“这八个字是谁
    题的?”
    世全答:“这是永历帝赐赠家先祖的话,为家先祖友人陈天台所书。家先祖的画像,这
    里还有一幅。”世全用手指着对面的墙壁。曾国藩等人转过脸,看到对面墙上也悬挂着一幅
    船山公的画像。像上的老人是一样的,只是头上不包布,而戴着一顶处士巾,也有船山自题
    的《念奴娇》一首:“孤灯无奈,向颓墙破壁,为余出丑。秋水蜻蜓无着处,全现败荷衰
    柳,画里圈叉,图中黑白,欲说原无口。只应笑我,杜鹃啼到春后。当日落魄苍梧,云暗天
    低,准拟藏衰朽。断岭斜阳枯树底,更与行监坐守。勾撮指天,霜丝拂项,皂帽仍粘首。问
    君去日,有人还似君否!”
    曾国藩问世全:“令先祖诗词集中好像没有收这首词?”
    世全回答:“的确没收。什么原因,现在已不得而知。想必是家先祖兴之所致,率尔操
    觚,书以自嘲,过后又不以为然,便不收进集中。”
    曾国藩点点头。
    曾国藩与罗泽南、曾国葆都是首次来此,一一细看,室中收藏了三次所刻的部分书和大
    部分尚未刊刻的手稿。曾国藩将这些手稿也翻了翻。有个柜子里放着船山生前穿戴过的衣
    帽。最令曾国藩感兴趣的是一把古纹斑斓的宝剑。剑鞘为紫铜皮所制,周围钉着密密的银
    钉,五寸长的青铜剑柄,被手磨得锃亮闪光。曾国藩没有想到王船山的遗物中还有这样一把
    古剑,好奇地把它抽出一截,立刻见毫光四射。他脱口而出:“好剑!”便把抽出的部分重
    新插进剑鞘,又继续观看。
    过一会,他对身旁的罗泽南说:“待日后战事平息下来,我辈集资刊刻船山公的全集,
    这是一件有大功于世的事业。”
    罗泽南笑道:“那时涤生牵头,泽南将全力协助。”
    曾国藩说:“一言为定。那时我牵头可以,校勘就要靠你了。”
    泽南说:“我愿用十年时间来办此事。”
    国葆笑着说:“罗山师太聪明了,那其实是出钱请你读十年书。”
    三人都笑起来。王世全听到他们三人的谈话,又想到曾国藩称赞柜子里的古剑,便悄悄
    把汪觉庵叫到一边,说:“曾大人看来喜爱家先祖那把剑。常言道,宝剑赠壮士,红粉贻佳
    人。曾大人正领兵杀敌,需要这种东西,我们留着无用,不如送给他。”
    党庵说:“那太好了,等会你就送给他吧!”
    “只怕曾大人不收。”
    “你是说他讲客气,不好意思?”
    “不是。”
    “那是什么原因?”
    “亲家,你知道,家先祖是前明的臣子,生前一直不与国朝通往来。曾大人不会有忌讳
    吗?”
    觉庵沉思一下说:“过会儿我来说几句话,他自然会收下。”
    曾国藩的视线转到西边墙上,这里是近世几位名人题字。
    最前面高悬的是四个楷书字。“衡岳仰止”。字后有段跋语:“衡山王船山先生,国朝
    大儒也,经学而外,著述等身,不惟行宜介特,足立顽懦。新化邓学博来金陵节署,言其后
    嗣谋梓遗书,喜贤者之后,克绍家声,固体额以寄。道光十八年四月望总督两江使者前翰林
    院编修安化后学陶澍敬题。”接下来还有陶澍联一副:“天下士非一乡之士,人伦师亦百世
    之师。”曾国藩心里暗暗叫好。再看下去是祁隽藻和许乃普所书的两副联语:“气凌衡岳九
    千丈,心抚离骚廿五篇。”“痛哭西台,当年航海君臣,知己犹余瞿相国;羁栖南岳,此后
    名山述作,同声惟许顾亭林。”许乃普后是常大淳壬午游湘西草堂而作的一首七律:“老屋
    三间丹垩新,先贤前此久栖身。叹嗟今日风光换,想见当年著述频。甲子自书陶靖节,庚寅
    谁吊楚灵均。我来无限榛荟慕,欲向船山荐藻萍。”看着常大淳的墨迹,想到他已作古了,
    曾国藩心里不免有些伤感。常大淳之后,尚有一些诗词联语,也有写得好的,也有平平的。
    忽然,一种熟悉的字迹跳进眼帘,原来又是一副联语:“自抱孤忠悲越石,群推正学接横
    渠。”联语后端端正正写着一行字:“而农先生几筵,不能窥之万一。谨节录先生自铭语以
    为献。道光壬寅六月既望长沙后学唐鉴敬题并书。”镜海先生都有字挂在这儿,自己却今日
    才第一次来,相比前辈敬贤之心,曾国藩感到惭愧。
    王世全走过来说:“承蒙前辈贤良关注,惠赐翰墨,使陋室生辉。今日大人光临,幸会
    难再,世全已备下笔墨纸砚,请大人及各位贵宾赏赐诗联,王氏族人感激不尽。”
    “国藩才疏学浅,前贤墨宝之后,岂容我辈插足?日后世人将以狗尾视之,则自贻羞辱
    矣。”
    曾国藩谦让不肯,王世全执意恳求。曾国藩本喜题诗作对,平日等闲之处,都愿题联留
    念,今日来到一代儒宗故居,怎会不愿留下墨迹呢?刚才推让,一是出自礼仪上的谦逊,二
    是正因为此地非比寻常,而自己还没考虑成熟,为慎重起见,不题也好。现在见世全态度诚
    挚,便思考一番,在书案上写下一联:“笺疏训诂,六经于易尤尊,阐羲文周孔之遗,汉宋
    诸儒齐退听;节义词章,终身以道为准,继濂洛关闽而后,元明两代一先生。”写完后连声
    说:“见笑,见笑。”众人见曾国藩对船山学问评价甚高,又见其字刚劲挺拔,严谨流畅,
    齐声称赞。曾国藩又在左下方以小字落款:“咸丰三年十一月钦命帮办团练大臣前礼部右堂
    曾国藩敬题”。
    世全又请罗泽南题,泽南一再逊谢:“我素来才思迟钝,仓促之间无好句,免了吧!”
    曾国藩说:“罗山莫推辞了,你再推辞,就显得我不自量了。”
    世全知罗泽南是湘中一带极有影响的学者,如何肯错过这个机会,一再请求。泽南拗不
    过,只得也写了一联:“忠希越石,学绍横渠,在当年立说著书,早定千秋事业;身隐山
    林,名传史乘,到今日征文考献,久推百世儒宗。”也落款:“咸丰三年十一月保升直隶州
    知州湘乡县训导罗泽南谨识”。
    大家一致称赞。世全又要国葆题。国葆感到为难,他望着大哥,不知该题不该题。曾国
    藩懂得他的意思,说:“你素日崇敬船山公,今日瞻仰先生故居,也题一联,表表心意
    吧!”
    得到大哥的鼓励,国葆认真思索之后,也题下一联:“湘水衡云留正气,楚辞孤竹证同
    心。”家人进来,说晚餐已备好,世全请曾国藩一行、觉庵师和欧阳老人一道入席。
    酒席宴上,世全频频敬酒,觉庵也以主人身分不断劝菜,宾主甚是欢悦。觉庵想起世全
    要以宝剑相赠的事,为消除曾国藩的顾虑,他把话题引到王船山对朝廷的态度上。觉庵有意
    隐去了船山对清朝敌视的一面,却大谈他对朝廷的依顺:“人们说船山公是明之遗臣,不与
    国朝合作,其实此说不全面。
    先生的确忠于明朝,但对我大清也是拥戴的。”
    “真的吗?”国葆插话。
    “这有事实为证。”汪觉庵接着说,“康熙十六年,吴三桂慕船山大名,重金请先生为
    他撰《劝进表》,先生严辞拒绝,说我怎能作此天不盖,地不载之语耶?在大是大非面前,
    可见先生的志向。”
    曾国藩点头,表示同意汪师的观点。世全深知觉庵用意,立即接过话头:“正因为家先
    祖不与吴三桂同流合污,所以康熙帝景仰家先祖品藻气节。康熙十八年,湖南巡抚郑端遵循
    朝廷旨意,命衡州知府崔鸣骜馈赠米银。康熙四十二年,受湖广学政潘宗洛之请,才有虎止
    公刊刻遗书的事。康熙四十六年,朝廷批准将船山公入祀乡贤祠。乾隆三十九年将《周易》
    《书经》《诗经》《春秋》四种《稗疏》列入四库全书,并命国史馆为家先祖立传。”
    曾国藩说:“我朝历代圣主,对船山先生之恩都有加无已。”
    世全又说:“幸而长毛未进衡州,以其对待孔孟之态度,家先祖亦将蒙辱。王衙坪之所
    以尚有今日之平静,实赖大人及各位先生捍卫乡邑、力战长毛之功。家先祖九泉有知,定会
    感激莫名。”
    曾国藩逊谢一番,说:“适才进门之际,见府上楹联书‘武功开一朝国运’,看来先生
    祖上是以武功起家的。”
    世全说:“大人明鉴。王氏祖上确是凭武功为家族争得了一席地位。”
    泽南说:“我辈孤陋,对令祖上所立军功一事,一向不曾听说。”
    “我王氏一脉,出自太原,后迁至江苏邗江。船山公这一支始祖仲一公,当年跟随洪武
    帝起兵,后渡江攻克金陵有功,封山东青州左卫正千户。洪武二十二年,进阶武德将军、骁
    骑尉。二世祖成公从明成祖南下有功,升衡州卫指挥佥事,晋同知,授阶怀远将军、轻车都
    尉,遂定居衡州。相传六世,绍紫垂荣,到七叶而武业中衰。此后则儒者辈出。”
    “到船山公是第几代了?”
    “已是第十一代。适才所看到的那把旧剑,正是洪武帝赐给仲一公的,仲一公仗此剑随
    洪武帝攻克金陵。曾大人,你老如今统率兵马,正是用剑的时候。王家自武夷公以来,一直
    以文章名世。此剑再留在王家,只是一件古董,而不能发挥它的作用。自古宝剑赠壮士,若
    大人不嫌弃,世全愿代表王氏家族将此剑送与大人。”
    “这可使不得!此剑乃王家祖传之宝,国藩怎能夺人之爱!”曾国藩急忙辞谢。
    “伯涵,既然世全一片真心,你就收下吧!此剑曾立赫赫武功,又是当年攻克金陵的吉
    物。今日长毛占据金陵,世全送与你,此乃天意。将来光复金陵,一定非伯涵莫属。”汪觉
    庵协助亲家来劝。
    曾国藩原先认为王船山是个不同清朝合作的前明遗臣,今天听王世全和汪觉庵说来,方
    知他也是本朝的贞士。更使他激动的是,这把剑有过攻克金陵的光荣经历。难道收复金陵的
    盖世功勋真的要由自己来建立吗?如真的是天意,则不可违背。曾国藩想到这里,站起来
    说:“既蒙世全先生错爱,又是汪师之命,国藩祗受了。”
    世全命人拿出宝剑来,双手恭送给国藩,说:“此剑有两点异处。一是剑刃看来甚钝,
    然削铁砍玉,如同泥土。二是每到午夜之间,它要长鸣一声。多少年来,都是如此。”
    满桌人都感到惊奇,曾国藩更是高兴。汪觉庵说:“伯涵,老朽代王家求你一事。日后
    金陵攻克之际,天下安定之时,请你出面邀请海内名儒,校勘刻印船山公全集,既使船山公
    一生宏愿得以实现,又光扬我朝学术。依老朽迂见,此功或不在荡平长毛之下。”
    曾国藩侧身答道:“弟子谨记吾师教导。日后攻克金陵首功不在弟于则已,若天意授与
    弟子,弟子一定在金陵刻印船山公全部遗书。”
    世全起身,深表感谢。大家继续喝酒。欧阳老人说:“涤生今日喜得宝剑,老夫也高
    兴。老夫十分喜爱旧日读过的一首古剑铭,现把这首古剑铭送给你如何?”
    “谢谢岳父大人。”曾国藩恭敬地回答。
    “这首古剑铭是这样写的。”凝祉一字一顿地念道,“轻用其芒,动即有伤,是为凶
    器;深藏若拙,临机取决,是为利器。”
    曾国藩听完这首古剑铭后,明白岳父的深远用意,十分感激地站起来说:“国藩牢记在
    心。”
    凝祉又对曾国藩说:“你来衡四个月了,听人说无论巨细,事事躬亲,昼夜操劳,毫无
    暇日。长此以往,将有损身体。秉钰娘要我转告你,还须随时注意保重才是。今日上午你能
    忙里偷闲,垂钓江上,我很高兴。自古以来,干大事有成就的人,都会忙里偷闲。一张一
    弛,文武之道嘛!”
    听岳父提起上午的垂钓,他忽然想到创办水师之事,汪师、岳父和世全先生都是博学鸿
    儒,何不与他们商量一下?
    “岳母大人的关怀,国藩很是感激。国藩今日上午在江上学钓,想起长毛这次顺利攻破
    武汉三镇、安庆、九江,长趋江宁,近来又在江西肆虐,靠的全是水师。日后,我们与长毛
    交战,不能没有炮船,我想就在衡州建立水师。今日特地请教各位前辈,不知可行否?”
    欧阳凝祉、江觉庵、王世全一致认为曾国藩此虑深远,衡州地处蒸湘汇合处,熟悉水性
    的人极多,不愁练不出一支水师劲旅。末了,王世全说:“曾大人要办水师,我倒想起一个
    人来,此人从小跟父亲在安徽长大,家藏一部《公瑾水战法》,多年来,对水师钻研有素,
    乃是一个极有用的人才。”
    “此人是谁?”曾国藩对王世全的推荐极感兴趣。
    “此人名叫彭玉麟,字雪琴,就是本县渣江人。”
    汪觉庵说:“正是。若不是亲家提起,我竟忘记了。此人真可称得上衡州府一只玉麒
    麟。”
    “彭玉麟现在何处?”
    “他目前正陪老母在渣江闲居。”世全答。
    “我日内当去渣江拜访他。”
    “不烦曾大人亲到渣江,”王世全说,“来日我修书一封,请他到寒舍来,我再陪他去
    桑园街谒见大人。”
    五一个钟情的奇男子——
    发源于邵阳、祁阳两县交界山脉的蒸水,上游水浅河窄,不能行船,到了渣江地带,河
    面开始宽阔起来,货船可以在江上畅行无阻。这里位于衡州城北偏西,水路到衡州有一百一
    十里。附近几十里山区的土特产在此处聚集,通过蒸水,运到衡州城,再南由陆路运到两
    广,北经湘江运到长沙,过洞庭到长江,远销全国各地。南北物产也由衡州经蒸水用船运到
    渣江,然后流散到各户农家去。因为这个缘故,一个小小码头,逐渐变成了衡阳、清泉两县
    的最大口岸。渣江镇上三街六巷,百货俱全,店铺栉比,商旅辐辏,不亚于一个中等县城。
    由于渣江地面重要,设在衡州城里的衡阳县衙门将县丞官署设置在渣江,以便管理。咸丰二
    年,县丞衙门被饥民放火焚毁,现在又修复起来,照旧行使它的职权。
    彭玉麟就住在县丞衙门旁边一栋简陋的木板房里。一早起来,稍事梳洗后,他对母亲王
    氏说:“母亲,我到外婆坟上去看看。”
    王氏知道儿子笃于情义,从小在外婆家里长大,对外婆感情很深。自从外婆去世以来,
    只要玉麟住在渣江,隔不了三五天,便要到外婆坟上看看坐坐,有时呆痴痴的,一坐个把时
    辰,硬是用双脚把家门到外婆下葬处之间走出了一条五里长的小路。她对儿子说:“麟儿,
    你去去就回来,不要停得太久了。”
    彭玉麟离开屋门,在一家纸马铺里买了些钱纸、线香,沿着草河(蒸水的俗称)走了两
    里多路,然后折入一条小道,迤逦进了一座名叫斗笠岭的山冈。这是一座湘南常见的不大不
    小的丘陵,山不高,全是紫色页岩堆成。这种紫色页岩,当地老百姓叫它“见风消”——刚
    挖出来,坚硬如岩石,过十天半月,便散碎如泥沙了,山丘表层尽是暗红色沙砾。这些沙砾
    既不装水,又没有一点肥性,它成了湘南贫困的象征。走到衡清一带眼里若见着铺满暗红色
    沙砾的山冈,不用说,这里的农民一定苦不堪言。
    斗笠岭上几乎没有像样的树木,只有几株枞树,矮矮小小的,稀疏的枝干在寒风中抖
    动,如同站着几个缺衣少食的孩子,今人见了既扫兴又怜悯。玉麟外婆的坟就葬在斗笠岭上
    一块向阳之地。在外婆坟边还有一座稍小的坟,立着一块矮一点的石碑,上面写着:梅小姑
    之墓,两座坟头各有一株纵树,这是玉麟十多年前亲手栽的,至今仍不到四尺高。
    对于玉麟的上坟,王氏总以为儿子是眷念外婆生前的鞠养之恩。其实,玉麟想念外婆,
    更想念永远偎依在外婆身边的梅小姑。玉麟每次上坟,实际上都是来看望小姑的。今天,他
    照例在外婆坟头点燃线香,焚化钱纸后,再在小姑的碑下也插了几支线香,燃起一堆钱纸。
    他站在坟边,心里默默念道:“小姑,我又来看望你了。明天我就要离开渣江,到曾大人军
    中去了,将会随大军转战南北,还不知有不有再来看你的一天。”
    望着坟头被风扬起的片片纸灰,玉麟眼睛变得模糊了,整个身心完全沉浸在往事的回忆
    中。
    玉麟父亲彭鸣九因家贫,二十岁时离开渣江投军,在绿营多年,积功升至安徽怀宁县三
    桥巡检,后又迁合肥县梁园巡检。鸣九娶妻王氏。王氏浙江山阴人,父亲是个老塾师。王氏
    十二岁时,父亲弃养,母亲周氏带着一子二女守节。王氏择婿甚严,三十岁时才嫁给鸣九。
    以后王氏的哥哥在安徽芜湖县衙门做了个文案小吏,周氏便带着满女跟着儿子住在芜湖。
    嘉庆二十一年,玉麟出生于梁园巡检司署。十岁那年,舅父为玉麟在芜湖找到了一个品
    学俱优的先生,于是就在那年告别父母来到芜湖。玉麟的姨妈五年前正要出嫁时,却不幸得
    天花身亡,舅父虽成亲多年,却至今未生得一男半女,外婆王老太太常感膝下冷寂,对于玉
    麟的到来,真如天上落下一颗星星,欢喜不尽。玉麟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且秉性笃
    厚,对长辈恭顺,深得外婆和舅父母的疼爱。
    一个冬天的午后,玉麟放学回家,绕道到附近一座小山上去看腊梅。刚到山脚,见山沟
    边躺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脸色青白,两眼微闭。玉麟吓了一跳,心想:这女孩一定是病
    倒在这里,天气这样冷,若不叫醒她,病会加重。他蹲下来,推了推她,喊道:“小大姐,
    你醒醒。”喊了几声,那女孩醒了过来,睁开双眼望着他,却不做声。玉麟问:“你是不是
    病了?”女孩摇摇头。玉麟好生奇怪,没有病,为什么躺在沟边?他想了想,又问道:“你
    是饿得很厉害?”女孩点点头。
    “我扶你起来,你到我家去吧,我请你吃饭。”女孩望着玉麟,仍然没有做声,眼睛里
    流出两行泪水。玉麟明白她心里在感谢。于是扶起女孩,一路搀着她回到自己的家。玉麟把
    情况跟外婆说了,王老太太也很怜悯,怕饿过头的人一时受不了硬饭,赶紧熬稀饭给她吃。
    那女孩狼吞虎咽吃了两碗稀饭后,气色好多了。王老太太又收拾好自己的床铺,要女孩睡到
    被子里去暖和暖和。那女孩激动地叫了声大娘,双膝跪下去,给王老太太和玉麟磕头,慌得
    玉麟赶快扶起她。王老太太要女孩休息,把玉麟拉出门外。王老太太把这事告诉儿子和媳
    妇,舅父母都称赞玉麟这事做得好,说心肠好的人今后会有好报,玉麟很高兴。
    到了掌灯时,那女孩还未醒过来。王老太太进屋,坐在她的旁边。眼前这个孩子,王老
    太太越看越像自己的满女,看看想想,竟然流出了几滴泪水。过一会,女孩醒过来。她一眼
    看着王老太太慈祥地坐在自己身边,心里暖洋洋的,如同看到妈妈一样,情不自禁地喊了一
    声“大妈”。她向王老太太恳求:“大妈,我不走了,我就留在你这儿吧!我什么活都会
    做。”
    王老太太吃了一惊:“孩子,你怎么能不回家,父母怕都要想死你了。”
    女孩流着眼泪说:“大妈,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家。”
    王老太太扶着女孩坐起,说:“孩子,你为什么昏倒在路边,你把详情给大妈说说
    吧!”
    女孩点点头,穿上衣,坐在床边,就像对自己亲生的母亲样,倾吐满腔苦水。
    原来,这孩子姓梅,名叫梅小姑,今年十四岁了,是浙江嵊县人。两年前,父亲得痨病
    去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谁料半年后,小姑十岁的弟弟又得天花死去。儿子的死,给小姑
    母亲沉重的打击。自那以后,母亲便病倒了,家贫无钱医治,拖了一年多,也下世了。剩下
    小姑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小姑虽然没有读过书,心眼却灵秀,裁剪针黹,煮
    饭烧菜,样样都做得好,模样也长得出众。街坊邻里有心肠好的,常常送点东西给她吃。也
    有人叫她做点女红,送她些手工钱。这样过了半年。
    有一天,小姑的一个远房婶子从合肥回来,晓得了小姑的情况,便笑吟吟地来到小姑的
    家,对她说:“婶子领你到合肥去,那里有一个剧团,班主是我们嵊县人。你长得漂亮聪
    明,今后跟班主学戏,一定可以赚大钱出大名。”嵊县是越剧的故乡,会哼越调的人很多,
    小姑也会哼几句。她不想赚大钱、出大名,但她喜欢唱戏,何况家里没有挂牵,去就去吧!
    小姑跟着远房婶子上了路。一路上,她把婶子当恩人,尽心尽意照顾她。昨天夜里,小
    姑和婶子落脚在一家伙铺里,半夜醒来,发觉隔壁有两人在谈话。听声音,一人是婶子,另
    一个也是个中年妇女,但不是浙江人的口音。小姑好奇,把耳朵贴着板壁上偷听。这一听,
    吓得她脸色煞白,手脚发抖,浑身如同掉进了冰窟。原来,她错把恶鬼当菩萨。这个远房婶
    子,过两天就要把她卖到一家窖子里去做婊子,卖笑接客。
    小姑想到自己命运的悲惨,一夜里,泪水把整个枕头全部湿透了。小姑想:宁愿死,也
    不进窑子。她趁天未亮,便偷偷离开伙铺,不分东西南北,信天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离开婶子越远越好。她又急又怕又冷又饿,走到山沟边想掬口水喝,刚弯下腰,头一晕,眼
    一黑,便倒在水沟边……
    小姑边说边哭,王老太太边听边流泪。老太太自满女去世以后,常常痴心地想带一个女
    孩。她怜悯小姑的苦命八字,也喜欢小姑的清秀灵泛,又一口绍兴府的乡音,和儿子媳妇商
    量后,收下了这个养女。
    没有多久,小姑身体复原了,面孔光洁,白里透红,益发显得标致。她勤快温柔,样样
    活都干得好,对王老太太像对亲生母亲样的贴心,对老太太的儿子媳妇,也和对亲哥嫂样的
    亲热,对待玉麟,则更是关心体贴,无微不至。她感激玉麟,是玉麟救了她的命,是玉麟把
    她带到这样好的家庭,今生今世,要把自己全部的心血和爱都奉献给玉麟。她打算自己一辈
    子不嫁人,今后养母归天了,玉麟成家了,她就到玉麟家去,为他操持家务,把一个女人所
    能做到的一切,都用来报答玉麟的再生之恩。
    每天一早,小姑都把玉麟上学所用的书和笔墨纸砚整整齐齐地放到竹篮子里。吃完饭
    后,她提着竹篮送玉麟到先生家。到了放学的时候,她早早地跑去接他。放学回家后,玉麟
    喜欢画画,小姑就常在一旁帮他铺纸、研墨。傍晚,玉麟休息时,她坐在玉麟身边,听玉麟
    讲些古今故事。那些故事多有味啊!慢慢地,她也懂得了不少知识,也跟玉麟学得了几百个
    字。
    “玉麟,我问你一件事。”有一天夜晚,玉麟在灯下合起书本准备休息时,小姑轻轻地
    问他。
    “什么事?梅姨。”
    “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你不要叫我梅姨,我只比你大两岁,听起来多难为情。”
    “你是外婆的养女,我不叫你姨叫什么呢?总不能叫你小姑姐吧!”
    “你就叫我小姑吧。”
    “小姑?太不礼貌了。”
    “你就叫我小姑吧,我喜欢听。”小姑说着,脸上泛起一阵红晕,犹如三春季节,桃花
    开了。玉麟真想用手去摸摸。
    “好!以后就叫你小姑吧。你刚才要问件什么事?”
    “玉麟,你以前讲,古时有个叫兰芝的女子,曾割臂蒸汤给丈夫吃,终于治好丈夫的
    病。人肉真的可以治病吗?”小姑瞪着两只秋水般的眼睛望着玉麟,一转不转的。
    “这怎么说呢。”玉麟感到很为难,“可能有用吧!不然古书上为何常有割臂疗母、割
    臂疗夫的记载呢!”
    几个月后,玉麟感风寒病倒在床,一连七八天,吃了十来服药都不见效。这天,小姑端
    来一小碗汤:“玉麟,你把它喝了吧,喝了就会好。”
    “这是什么药?”玉麟问。
    “你不要管,喝了再说。”
    玉麟端起碗,汤上浮着几个油圈圈,碗中有一块一寸长三分宽的肉条。他望望小姑惨白
    的脸,有点怀疑。他放下碗,抓起小姑的手,大声说:“你把手臂伸给我看!”
    小姑两眼含着泪水,死死地把手缩紧。玉麟明白了,他抓紧小姑的手,带着哭腔说:
    “傻姑,割臂疗病,那是古人心诚的表示,哪里真的就可以治病呢!你怎么下得手,割自己
    的肉。”
    小姑眼里的泪水流了下来,喃喃地说:“你不是说有用吗?即使无用,表示我的心诚也
    好嘛!”
    玉麟哪里能喝下。从这碗汤里,玉麟看到小姑那颗水晶般的心。
    时间一天天过去,玉麟和小姑也一天天长大。玉麟觉得自己不知从哪天起,就已经深深
    地爱上了小姑,常常夜阑更深想起小姑,想得心里火辣辣的,恨不得立刻就把小姑娶来作妻
    子。他恨外婆那时为什么不认小姑为干孙女,却偏要认作养女。外婆的女儿,就是自己的
    姨,有外甥娶姨妈的吗?但小姑毕竟不是外婆的亲女,只要外婆说一声,改养女为干孙女,
    不就行了吗?玉麟不敢向外婆开这个口,羞呀!小姑想得更多,更热切,她更羞于言辞。到
    了后来,两人在一起,又快乐又痛苦。纯真的爱情,便被这人为的大石板压着,只能弯弯曲
    曲、扭扭捏捏地萌生。
    玉麟十七岁那年秋天,祖母在渣江病逝。父亲辞官,全家回原籍奔丧。行前写信给玉
    麟,要他在芜湖等候。玉麟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见过祖母一面,但老人家去世,他也感到悲
    痛。更使他伤心的是,他就要离开小姑了。小姑听到这个消息,哭得两眼红肿。她请玉麟给
    她画一幅画,画面是她自己想好的:一株盛开的红梅,旁边站着一只威武的麒麟。玉麟懂得
    她的意思,按着她的构思画了。那一夜,小姑房里一盏油灯一直亮着,她在用彩色丝线绣这
    幅画。那一夜,玉麟躺在床上,直到天明未合眼。就要离开小姑了,他有种失魂落魄之感。
    第二天,小姑又绣了一天。到了夜晚,小姑推门进来了。她什么话都没有说,拿出两双鞋
    子、四双袜子,一个精致的绣荷包,默默地递给玉麟。看着小姑面色憔悴,两眼无神,玉麟
    伤心。小姑又从怀里拿出那幅绣好的麒麟梅花图来,双手抖抖地送给玉麟。玉麟接过,只见
    那只麒麟用脸摩挲着身旁盛开的红梅花,互相依依不舍。玉麟忽然把小姑紧紧地抱着,一股
    热血在胸中奔涌,他似乎觉得今夜自己已经是一个成熟了的真正的男子汉。他失去了理智,
    狂吻着小姑那张洁白细嫩的脸。小姑闭着眼睛,柔软地躺在他的怀里,温顺地接受着他的抚
    爱。当玉麟把她抱到床上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加以制止,只是用手指了指那盏忽明忽暗的
    豆油灯。
    玉麟吹灭了灯……
    重新点燃油灯的时候,小姑已穿好了衣服,两颊红灿灿的,偎依在玉麟的肩上,喃喃地
    说:“玉麟,我的弟弟,我的郎君,我永远是你的人,三四年后你一定回来。”
    玉麟用手梳理小姑散乱的头发,说:“小姑,我的姐姐,我的亲人,三四年后我一定回
    芜湖来,那时我和你拜天地,洞房花烛。”
    “莫这样急,玉麟,再晚点,妈妈今年七十多岁了,待她老人家百年后,我们再成亲。
    我不忍心在老人家生前不做她的女儿,而做她的孙媳妇。再说,你也还要抓紧时间用功,我
    盼望你早日进学中举点翰林,为彭氏光宗耀祖。三四年后你回芜湖来,我陪你读书。”
    “好,小姑,我听你的,等外祖母百年后再说。我要用功,我要早点取得功名,让你当
    夫人。小姑,你等着我,三四年后我一定回来。”
    “玉麟,我等着你。此去衡州,登山涉水,你要保重,你要常常给我来信。”
    玉麟跟着父母,带着十二岁的弟弟玉麒回到了渣江。他从没有见过自己的故乡,渣江在
    他的眼里是陌生而新鲜的。办完祖母的丧事,他就急忙给小姑写了一封信,趁父亲发信给上
    司的机会,顺路将此信寄到芜湖。信中还夹了一首五律:“昔闻蒸湘水,今日到衡阳。树绕
    湘流绿,云开岳色苍。弟兄惭二陆,父母喜双康。风土初经历,家乡等异乡。”他尽量写得
    浅显,为的是让小姑看得懂。怕小姑不明白“二陆”的典故,又在旁边用小字注着:“系陆
    机陆云,兄弟二人以文才名世。”但小姑没有信来,玉麟知道,小姑寄信不容易。她只能趁
    舅父寄信机会才能捎来一页纸几句话。有没有信来不要紧,玉麟相信小姑是时时刻刻在想着
    自己的。
    谁知灾祸接踵而来,回渣江两年后,正在壮年的父亲却染病身亡。父亲临死时没有留给
    他别的话,只把一本旧书珍重交给玉麟,告诉他:这是多年前一位朋友送的。近几年来,夷
    人从水路侵犯我海疆,看来水师在今后会大有用处。原本想起复后,自己训练水师用。现在
    不行了,要玉麟好好研读。
    玉麟接过一看,这是一本从来没有见过的书,封面上写着:公瑾水战法。玉麟埋葬父亲
    后,杜门不出,在家细读《公瑾水战法》。这是三国时周瑜在鄱阳湖训练水师时所写的,内
    有水师的编制、阵法、训练等内容,是周瑜训练水师的经验总结。
    玉麟认真揣摩周瑜的水师作战方法,平时常用纸船在池塘里模拟演习。他相信今后会有
    一天用得上。
    转眼回渣江已五年,玉麟二十二岁了。丧服刚一除,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地来到彭家。
    王氏也想早点抱孙,极力要儿子早成亲。玉麟心中想着小姑,根本不理睬这事。每次提起,
    均以年岁尚小、功名未成相推辞。五年间,玉麟只收到小姑一封信。信纸拿在手里绉巴巴
    的,凸凸凹凹不平。玉麟知道,这是小姑写信时眼泪滴在纸上造成的,真是“一行书信千行
    泪”呀!小姑告诉他,外婆身体好,舅父母身体好,她的身体也好,媒人辞掉了几十个,天
    天巴望着玉麟回芜湖。父亲已去世,还回安徽做什么?安徽并没有彭家的根,彭家的根在渣
    江!玉麟看完信后苦笑着。他按捺着火一般的思念之情,耐心地等待着那一天。
    又过了两年,从芜湖来了封急信。信中说舅父去世,要玉麟前去吊唁。舅父无子,他爱
    玉麟,把玉麟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得知舅父去世,想起在舅父身边生活了七年之久,舅父
    的疼爱终生难忘。玉麟又想起风烛残年的外婆晚年丧子,不知有几多悲痛。玉麟心里很难
    受。他跟母亲商议,要把外婆和姨妈接到渣江来奉养。王氏为儿子的孝顺所感动,她不知,
    儿子固然是要奉养外婆,更重要的是天天和“姨妈”在一起。
    玉麟一路急如星火地赶到芜湖,祖孙见面,抱头痛哭,和小姑见面,悲喜交集。一别七
    年,小姑已二十六岁,是个老姑娘了,她不能再不出嫁。看着悲痛欲绝的外婆,玉麟打消了
    立即成亲的念头。
    玉麟护送外婆和小姑回湖南。一路上,玉麟和小姑耳鬓厮磨,形影不离。七年的离别太
    久太苦了,从今以后永远不能再分开,过去的亏欠要加倍地补回来。船将到彭泽的时候,玉
    麟指着长江中高高耸立的小孤山,给她讲小姑和彭郎相望的故事: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
    对恩爱的夫妻,男的叫彭郎,女的叫小姑,在长江边靠打鱼为生,夫妻俩相亲相爱,过着幸
    福平静的生活。有一年,彭郎病了,一连半个月,不能出船打鱼。小姑偷偷地驾了一只船下
    水,她要打些鱼来为彭郎换药治病。但那天江面忽起巨浪,小姑的船被吞没,她不能再回来
    了。彭郎倚门望江,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小姑,小姑”。忽然,奇迹出现了。彭郎发现江心
    冒出了一座小岛,看那形状,正是他的小姑所化。彭郎激动地扑向江中,向小姑奔去。一个
    巨浪过来,彭郎与巨浪合成一体。它日日夜夜拍着小姑,千百年过去了,永远如此。
    “这是你瞎编的。”小姑听着听着,脸上泛出红晕,笑着说。
    “不是的,书上有记载。”
    “那为什么也叫彭郎,也叫小姑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江水在船底急速地流着,小姑躺在船舱里,心里感到无比的幸福。忽然,她想起彭郎和
    小姑的爱情,最后竟以悲剧结束,眼前似乎浮现一层阴影,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怅意。
    老天真是无眼。正当这对有情人又开始朝朝夕夕相处的时候,一个可怕的疾病已偷偷地
    缠住了小姑。一天清晨,小姑起来到井边挑水,回来的途中,她觉得喉咙粘乎乎的,吐出来
    一看,她惊呆了:竟是一口血痰!小姑立时软瘫。她想起十多年前,父亲正是死于吐血。这
    可是不治之症啊!她明白,得这个病是因为多年来苦苦思念玉麟的缘故。她常常整夜整夜不
    眠,睡不着,就起来为玉麟纳鞋底。写信无法寄,她干脆把鞋底当信纸。这一针一线,便是
    对玉麟说的千言万语,就这样活生生地把人给弄病了。
    “小姑,就是倾家荡产,我也要把你的病治好。”玉麟挨着小姑的脸说。
    “玉麟,你不要着急,我相信我的病会好。我现在有多幸福啊!我再也不要苦思苦想
    了。”小姑把脸挨得更紧,两行泪水流在玉麟的脸上。
    人力终于无法回天。小姑一天天瘦了,干了。她再也不水灵灵、嫩生生了。捱到第二年
    春天,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小姑却长眠在寸草不生的斗笠岭。玉麟悔恨不已。那时如果鼓
    起勇气跟外婆讲清一切就好了。外婆那样的慈祥,对自己,对小姑那样的疼爱,她会宽恕我
    们的孟浪的。假若那时就携带小姑一道回渣江,怎么会有今天她的早逝呢!玉麟捶胸打背,
    呼天抢地,但已经晚了。在小姑的坟前,玉麟栽下一棵枞树,又拿出那幅麒麟梅花图来,失
    神地看着,喃喃低语:“小姑,我这一生要画一万幅梅花来纪念你,纪念我们生死不渝的爱
    情。”
    那夜,玉麟用泪水作墨,写了两首七律。
    少小相亲意气投,芳踪喜共渭阳留。
    剧怜窗下厮磨惯,难忘灯前笑语柔。
    生许相依原有愿,死期入梦竟无繇。
    斗笠岭上冬青树,一道土墙万古愁。
    皖水分襟整七年,潇湘重聚晚春天。
    徒留四载刀环约,未遂三生镜匣缘。
    惜别惺惺情缱绻,关怀事事意缠绵。
    抚今思昔增悲哽,无限心肠听杜鹃。
    彭玉麟从坟上回来,已是将近吃中饭的时候了。王氏对儿子事事满意,就是有一点不理
    解:今年都三十七岁了,却始终不愿成家。任你怎样漂亮的女子,都不能打动他的心。问
    他,总说:“待金榜题名时,再议洞房花烛事。”王氏想,天下哪有这样犟的人,倘若这一
    辈子名不能题金榜,就一辈子不成亲了么?几多人在妻子儿女一大群之后才中举中进士的。
    这孩子,如何这样认死了目标,就九条牛都拉不回头呢?幸而次子玉麒早已成家,并生
    下两个女儿,王氏尚不苦膝下冷寞。玉麟实在不愿成亲,她后来也懒得说了。
    玉麟将随身衣服书籍收拾好,把《公瑾水战法》又大致翻了一遍,然后用布包好。他找
    出珍藏的麒麟梅花图来,贴心口放着。又把几年来已画好的一千多张梅花包扎好,锁进大柜
    子。已是深夜了,窗外,一只鸟儿飞过,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玉麟听了,心潮起伏,感慨
    万千。他拿出一张纸来,提笔写道:
    岣嵝峰有鸟,夜呼“当时错过”,声清越凄惋,不知何名,其亦精卫、杜鹃之流欤?
    写完这几句话后,他站起来,在屋里背手来回踱步,轻轻低吟,然后又重新坐下,在纸
    上写了两首七律。
    “当时错过”是禽言,无限伤心竟夜喧。
    沧海难填精卫恨,清宵易断杜鹃魂。
    悲啼只为追前怨,苦忆难教续旧恩。
    事后悔迟行不得,小哥空唤月黄昏。
    我为禽言仔细思,不知何事错当时。
    前机多为因循误,后悔皆以决断迟。
    鸟语漫遗终古恨,人怀难释此心悲。
    空山静夜花窗寂,独听声凄甚子规。
    写完诗,玉麟久久地伫立在窗边。白天热闹的渣江已被夜色所吞没。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恨绵绵无绝期。“小姑,待日后大功告就,我决不贪恋富贵,一定回渣江守着你的孤
    坟。”
    玉麟在心里自言自语。
    六把筹建水师的重任交给彭玉麟——
    杨载福从那次王衙坪回来,曾国藩又派人把王世全接到桑园街住了一天。王世全把彭玉
    麟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曾国藩。当然,王世全不知道彭玉麟至今单身的真正原因,而曾国
    藩却更佩服玉麟“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志气,认为是当今少有的奇男子。他对世全说:
    “一旦彭玉麟到了你家,你就派人告诉我,我要亲到贵府去拜访他。”
    恰巧这时上月派往江西了解军情的郭嵩焘,从江西带着江忠源的信,来到了衡州桑园
    街。江忠源鉴于太平军水师的强大,力劝曾国藩在衡州训练水师,并答应向朝廷上奏。郭嵩
    焘也把在前线所看到的太平军炮船,在江上往来如飞的威风告诉曾国藩。曾国藩愈想早一点
    见到彭玉麟。
    彭玉麟来到王衙坪的第二天下午,曾国藩就来了。玉麟见曾国藩亲自来看他,十分感
    动,有点局促不安地说:“曾大人,玉麟渣江街上一落魄书生而已,岂敢劳大人屈尊降贵前
    来,这实在是万万担当不起的。”
    曾国藩双手拉着玉麟的手,仔细端详着这位早几年才进学的秀才,果然长身玉立,英迈
    娴雅,在清秀的眉目之间透露出一股卓尔不群的勇武气概来。他突然在脑子里浮现出由秀才
    而封王的郑成功的形象,心中喜不自已,笑道:“听世全先生介绍,雪琴兄是时下罕见的奇
    男子,国藩心仪已久,今日有幸结识,实为三生缘分。”
    一股相见恨晚的诚意深深感动了彭玉麟。他激动地说:“大人言重了。大人以朝中卿贰
    之贵,在衡州训练虎旅雄师,为衡州大壮声威。大人文武兼资,一身担天下重任,大人您才
    是真正的奇男子。”
    曾国藩哈哈一笑:“衡州是国藩的老家,况且今日还谈不上壮声威,即使壮了声威,也
    是应该的。”
    “雪琴知道大人要办水师,极愿为大人效力。”王世全说。
    曾国藩对彭玉麟说:“早就知足下深通周瑜水师战法,是国家栋梁之材。国藩欲请足下
    先筹建水师第一营,待足下将此营建好后,拟以此营为榜样,再建九营,共建十营水师。”
    “玉麟其实只是一个书生,虽读过周公瑾的水师法,但毕竟是纸上谈兵。大人将这副重
    担交给我,玉麟如临深履薄,深恐日后折足覆餗。”
    “足下不必谦逊。国藩深知兄台机警勇敢,道光末年,亲擒反贼李沅发,实儒林中少见
    之英雄。”
    “后来衡州协为雪琴请功,总督裕泰公以为擒李沅发者必为武人,于是拔雪琴为临武营
    外委,赏蓝翎。雪琴一笑置之,竟不受赏,辞归渣江。”世全笑道。
    “此事真可载儒林趣谈。去年足下在耒阳当机立断,发主人质库数百万钱募勇制旗守
    城。这种魄力,国藩深佩不已。”
    玉麟淡然一笑:“这也是仓促之间,无可奈何。那时县令请饷,竟无一应,只得以此应
    急,也顾不得主人肯不肯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凭这一件事,足可以看出雪琴兄的将材。”
    大家都笑起来。曾国藩说:“军事殷急,不容闲暇。请雪琴兄明日就搬到桑园街去,立
    即着手筹建水营。不过,有一事我想劝足下一句。”
    “请大人赐教。”
    “听说足下至今尚单身一人,要等功成名就后再成家,志气虽可佳,但窃以为不必如此
    固执。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娶妻生子,怎能慰老母之心?且今后从军打仗,兵
    凶战危,生死难以逆料,更不能没有子嗣。望足下听某一言,在大军离开衡州之前,一定成
    家。”国藩叫亲兵抬来一盒银子,指着盒子说,“军中饷银匮缺,又乏珍稀,这八百两银子
    不是聘足下之礼,只是作为足下的安家之费。待得足下成家之后,水师训练好了,再浮江北
    下,为朝廷分忧。”
    彭玉麟既不能拂逆曾国藩的这番好心,也不能不接受这份厚赠,只得恭敬从命。
    彭玉麟第二天就搬进桑园街赵家祠堂。曾国藩想起杨载福在洞庭湖上的精采表演,觉得
    杨载福实在是个难得的水师军官,便向彭玉麟介绍了杨载福。二人相见,甚是欢洽。前些日
    子,曾国藩从长沙请来永泰金号老板黄冕到衡州。黄冕曾在江苏一带任过多年知府,见过许
    多炮船,视察过江苏水营,对办水师有经验;又调来在广西管带过水营的候补同知褚汝航。
    杨、黄、褚三人和彭玉麟一起商讨水师的筹建,先定在石鼓嘴下的青草桥边建一大造船厂,
    广招各方木匠,努力造船。为互相辨认和壮声势,彭玉麟还为新筹建的水师第一营设计了各
    色旗帜。
    常言道,插起招军旗,自有吃粮人。衡州、衡山、祁阳一带历来多船民。这些船民,并
    不打鱼,而是靠长途运货为生。自从太平军这一两年在湘江、洞庭湖一带点燃战火以来,长
    途贩运的船民的生计受到很大影响,许多人只得改行另谋生路,但大部分既无田,又没有别
    的手艺,生活很困难。得知曾国藩在衡州招水勇,连个橹工的饷银都可以养活一个四口之
    家,于是这一带失业的船民接踵而来。短短十天,前来投军的便有二三千,大大超过一个营
    的编制。曾国藩决定从中挑出一千五百人,同时建三个营。任命彭玉麟为第一营哨官,杨载
    福为第二营哨官,褚汝航为第三营哨官。
    七湘江水盗申名标——
    自从彭玉麟的到来和水师的顺利建成,湘勇出现了一派新气象。每逢单日,曾国藩去演
    武坪,逢双日则去石鼓嘴,见塔、罗训练的陆勇和彭、杨训练的水勇都在认真操练。坪里,
    刀枪闪光,杀声震天;江面,旌旗耀眼,战船如梭。水陆两支人马威武雄壮,曾国藩心情十
    分欢悦。这些日子来,每天夜晚曾国藩都和康福对奕。康福将祖传秘局一一传授给曾国藩,
    曾国藩的棋艺大有进展。这天夜里,曾国藩与康福又在以康氏祖传的云子切磋棋艺,彭玉
    麟、罗泽南等在一旁观看。
    正下得起劲,一个水勇风风火火地闯进门来禀报:“曾大人,彭总爷,江上有贼偷袭我
    们,杨总爷正率领人和他们在搏斗。”
    曾国藩忙把棋子一扔,对彭玉麟说:“到江边去看看。”
    说完,二人带了几个随从,骑着快马,一溜烟向石鼓嘴江边跑去。
    黑夜里,只见江面上***通明,七八条水师长龙围住一条极大的民船,民船上装着垒得
    高高的麻袋,那些麻袋里装的都是湘勇的口粮。快蟹上的水勇们,一手提着刀,一手擎着火
    把,七嘴八舌地吆喝。一些人则纵身跳到民船上,与船上的人扭打。江面,有两个人头在水
    面上下出没。曾国藩来到岸边,立即又叫开出四五条长龙,命令他们务必将民船上的人全部
    抓起来。约摸过了半个钟点,杨载福钻出水面,一只手抓住另一个人的头发,把他拖到岸
    边。时已隆冬,杨载福出水后已冷得发抖。曾国藩看那人时,只见他脸色青灰,就像死去一
    般。曾国藩要杨载福进舱换衣,并吩咐多喝几口白酒,又叫人拿出一套干衣服来给那人换
    了。接着走进船舱,亲自审讯被抓的一批窃贼。这批窃贼共有十六人,他们招供,因生活所
    逼,前来盗窃军粮,为头的就是被杨载福从水中推出的那人,名叫申名标。
    申名标被押了上来。此人年近四十,长得五大三粗,慓悍狰狞,见到曾国藩,便双膝跪
    下,说:“我申名标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人,我甘受大人处罚。在水中擒拿我的那位壮
    士一手好功夫,我佩服,如果大人不嫌我是窃贼,我愿投靠大人麾下,为大人效力。”
    曾国藩问:“你除开会偷盗外,还有些什么本事?”
    申名标苦笑了一下,说:“大人,偷盗不是我申名标的本事,只是这些天来,弟兄们揽
    不到事干,家里老少都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我们眼红大人军中的粮食。大人,我们是被逼
    干的。我申名标十几年前,也曾是关天培将军手下的把总,于水战稍知一二。大江之上,一
    刀在握,二三十条汉子并不在我的眼中,这上下百余里水面上,提起我申名标的名字,船民
    中无人不知。”
    杨载福在一旁说:“这小子是有些能耐,十几个兄弟都被他打下了水;水下功夫也来
    得。”
    曾国藩捋着长须,微闭着三角眼在思索:这申名标分明是个湘江上的水盗,梁山泊里阮
    氏三雄那样的人物。这种人最无品行操守,给他当个头目,他会坏了军风军纪,把一群人都
    带坏;若只给他当个普通勇丁,谁又能管得了他?如不要,此人勇敢,有些功夫,目前正是
    用人之际,埋没了他的长技,又太可惜。尤其是当过关天培手下的把总,这点更使曾国藩动
    心。对关天培,曾国藩一向钦佩,在关提督手下当过把总的人,总不是十分不济的人。收,
    还是不收?曾国藩在犹豫着。彭玉麟说:“大人,这等鼠盗之辈,纵有某些长处,也还是以
    不用为好,将来败坏军营风气,为害更大。”
    杨载福见曾国藩沉吟不语,便说:“大人,雪琴兄的话固然有道理,但依载福看来,此
    人尚能用。我与他交手半个时辰之久,无论水上水下的功夫,湘勇水师中还少有人及得他
    的。况且用人如用器,用其所长,避其所短,主要看在驾驭得不得法。”
    曾国藩频频点头,杨载福的这种观点与他的想法完全一致。他暗思,莫看杨载福年纪轻
    轻,真有大将气度。曾国藩睁开眼,微笑地看了杨载福一眼,然后转过脸去,威严地审视申
    名标良久,厉声训道:“申名标,你带头偷盗我湘勇军粮,犯了死罪,你知不知道?!”
    申名标磕头如捣蒜:“小人知罪,小人罪该万死。求大人饶命。”
    曾国藩喝道:“你这等偷鸡摸狗之辈,本不应该收留,以免坏了我的营规。本部堂怜你
    有一技之长,目前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我为国家着想,又看在杨总爷的面上,收下你。就派
    你在杨总爷营中听命。今后要遵杨总爷将令,老老实实改邪归正,为国家出力。立了功,一
    样少不了你的升官发财;若旧病重犯,两罪并罚,本部堂军法不容!去吧!”
    申名标见曾国藩收下了他,喜不自禁,忙又磕头;起来后,又在杨载福面前磕了两个
    头。曾国藩命令将抓到的窃贼,每人杖责十板后放了。申名标本无妻小,跟那帮兄弟说了几
    句分别话,也不回去了,当夜便宿在船上。
    从那以后,申名标便在杨载福的水师二营中充当一名水勇。申名标十分感激杨载福的恩
    德,对他毕恭毕敬,训练时百倍卖力,又加之对水战很有一套,不久,杨载福便提拔他当了
    一名什长。申名标又暗地招唤来二三十个船民头领投靠杨载福。杨载福放排出身,自然十分
    熟悉水上船民的性格,知道他们大都骁勇粗豪,不受约束。他不仅能容下申名标,又见他招
    来的兄弟个个都有一身硬功夫,且其中几个,杨载福在放排时就已闻其名,故而对他们一概
    欢迎。这批人也死心塌地跟着杨载福。一个月后,杨载福提拔申名标当了一名哨长。申名标
    给杨载福当参谋,将在关天培水师中所学得的布阵操练的功夫全部献了出来,协助杨载福训
    练。杨载福的水师二营果然进步甚快,在三个水师营中一枝独秀。其他两营也不甘落后,水
    师中出现一股你追我赶的气氛。湘江本一向平静温柔,像个待字闺中的淑女,这下弄得一天
    到晚箭拔弩张、杀气腾腾,变得如同一个准备出征的武夫似的。曾国藩见三营水师蒸蒸日
    上,又恰好这时收到郭嵩焘在湘阴募集的二十万两饷银,于是索性比照陆勇的建制,也建十
    个营。告示一贴出去,应募者纷至沓来。那个年代,老百姓贫穷困苦,走投无路。苦难的岁
    月,使得人对生的留恋大大减弱,对死也不甚畏惧,反正生和死都差不了多少。他们想:投
    军吃粮,固然容易死在战场,但吃了几天饱饭,喝了几顿好酒,就是死了也值得,兴许还能
    在战场上发横财也不可知。若祖上的坟堆葬得好,说不定还可杀出个军官来,光宗耀祖,享
    受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不上半月,水师又建起七个营,连同原来三个,共十营。战船不够,
    曾国藩便委托黄冕在湘潭又建一座船厂,昼夜不停地改造民船,制造新船;又派人到广东购
    买洋炮。曾国藩对这十营水师分外喜爱,彭玉麟、杨载福又是他一手赏识提拔上来的营官,
    可谓真正的心腹嫡系。曾国藩将大部分心思转而用在水师上,他甚至认为,这十营水师,才
    是真正的曾家军。
    正当彭玉麟、杨载福等人指挥十营水师在湘江上,按照周瑜当年所创造的长蛇阵、方城
    阵、八卦阵等阵式,并参照关天培训练水师的经验逐日操练时,太平军西征军在千里长江两
    岸取得了辉煌战果。安徽战场上,翼王石达开坐镇安庆主持全局,先是攻克集贤关、桐城、
    舒城,帮办团练大臣、工部侍郎吕贤基兵败自杀;接着是庐州克复,新任安徽巡抚江忠源投
    水自尽。江西战场上,国舅赖汉英在占领湖口后,战船进入鄱阳湖,一举攻克南康府。接着
    湖口、九江易帜,又连克丰城、瑞州、饶州、乐平、浮梁,击毙守城官吏。国宗石祥祯指挥
    大军从江西西上进入湖北,克复武穴、田家镇、蕲州。张亮基奉旨降调,新任湖广总督吴文
    镕战死在黄州府城外二十里的堵城。节节胜利的西征军将士,从水陆两路再次包围湖北省垣
    武昌。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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