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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帅帐之后又隔了三十步,才见南营。狄风之部此次南下统共只有五千人,一战之后便只剩四千多一点,虽在逐州城外扎营时用方营布寨,可大多士兵都分在东西北三营,因此南面营中无多少士兵驻扎。
方恺所说南面独帐,正是几条营道相交之地,夜里巡营的必经之地。狄风一眼看过去,就见那帐外戈戟相错,士兵们层层守在外面,不禁又是一笑。
这方恺也真是太过小心了些。
狄风走过去,不等人唤他,便先开口道:“留四个人,其余皆撤了。”
前面的士兵面带疑色,却仍是收刃道:“是!”
狄风在外面望了一周,而后越过那薄甲利枪,独自入得帐中。
帐内狭小不堪,虽是燃了几支烛在四角,可还是觉得暗。
刘睿本是屈膝低头坐着,闻得外面人声,这才抬头,看见来人,愣了一下才又变了脸色,放在腿边的手攥紧了,“狄将军?”
狄风微一点头,朝他走近两步,看清他面容憔悴眼泛血丝,不禁道:“刘将军不肯进食,难道连觉也不睡?”
刘睿面色颓然,“败军之将耳,狄将军不必对我这般客气。”
狄风轻笑一声,随手搬了个马扎至他身侧,坐下,以手撑膝,望着他道:“刘将军可是在心中恨透了狄某?”
刘睿不答,偏过头,也不看他,半天才道:“逐州既失,我本已无颜再对我邺齐皇帝陛下及千万百姓,之所以久未以死抵罪,不过就是等着见狄将军这一面。”
狄风挑眉,“可是因清浏关?”
刘睿点点头,低叹道:“我两日来思虑反复终是不得。死前惟有一愿,恳望狄将军能将此事告之于我。”
狄风眼神定定,望着他,慢慢吐出两个字:“西涧。”
刘睿闻言猛地将头转过来,“西涧?”语气且惊且疑,面上尽是不信之色。
狄风点头,“正是西涧。”
“怎么可能!”刘睿一下子站起身来,目光迥然,盯住狄风不移,“西涧在两山之后,多年荒芜,里面尽是泥沼腐草,一般人谁都不敢从那里过,你大军怎能自那而入!”
狄风看着他,嘴角稍稍一弯,却不开口。
刘睿喘了一口气,又道:“且不说你能不能过得了西涧,那绕至山后的小道也是崎岖不平艰险不堪,若是取小道而行,自古都是出关容易入关难,你只一夜时间,如何能入得关来!”
狄风缓缓起身,“狄某若没记错,刘将军与已殁的薛将军二人,都是去年入冬之后才随军至清浏关驻守的罢?”
刘睿看他,“是又如何?”
狄风低笑,“是故二位将军只知西涧春冬尽是泥沼,却不知夏秋西涧之水大涨。”
刘睿一时哑然,半晌才结巴道:“你……你也非常驻此地,怎能知道西涧此时水涨?”
狄风面色沉了些,“狄某一年前亦曾兵败于此,收兵回京前特意寻访过这附近的山野林家,问清了逐州周围的地形种种,因是知道那西涧盛夏时水势最汹。”
刘睿眉头微皱,“既是水势最汹,邰涗大军又怎能泅水而过?”
狄风摇头,“并非是泅水而过。西涧两侧山间,遍地均是毛竹,邰涗大军至西涧后捆竹成筏,靠了那些竹筏才过了西涧。”
刘睿脸色愈白,一下跌回座上,“难不成邰涗众大军当真是一夜攀岩绕径入得清浏关内的?”
狄风低头望他,一脸不置可否之色。
刘睿拳握得指骨突起,“你白日里下令列阵于关前叫战,是为了引得邺齐大军只防关前邰涗大营,是不是!”
狄风点了点头,悠悠坐下。
刘睿咬牙,“你用五千人叫战,就不怕邺齐大军真的出关迎战?你夜里率军自山后越水跋涉,就不担心不能于天亮前赶赴关内?整整一日一夜未休,你就一定能保证麾下五千将士们还有力气与邺齐大军相战?你狄风一代沙场名宿,怎会愿顶如此大的风险,行此险招!”
狄风听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却不打断,直待他停下,才开口,“就算是此时,刘将军都不信狄某会真的只率五千人同你邺齐大军叫阵,更莫论当初的薛晖薛将军了。以薛将军之老沉谨慎,又怎会放大军出关迎战!关外两山之险,最适伏兵,邺齐当是比邰涗更怕!”
刘睿拧眉,想起当日在城楼上薛晖所言,便再说不出话来。
狄风看着他,眼神逐渐变得凌厉,“非死战不胜,非迟速不得,非必得不可!”
刘睿眼望狄风,欲动却不敢动,一时被他这三句话给震住了。
狄风停了停,又道:“风圣军的将士们个个都是冒刃陷阵之士,在狄某麾下已有十一年矣。莫说一夜渡水翻山入清浏关,便是奇险更甚之役,亦非不曾有过!”他牢牢盯住刘睿,“并非是狄某愿冒风险,实是狄某深知麾下众士之资!”
他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刘睿只觉耳边陡鸣,先前胸间憋着的一股气顿时就泄了,手脚僵硬动不得,面上也没了颜色。
狄风隔了半晌,重又看向他,“刘将军也不必如此,胜败乃兵家常事。依狄某看来,邺齐大军亦是勇猛非凡,只不过……”
刘睿心底一绞,只不过……只不过是将帅无谋!
他抬头,眼中血丝愈多,开口问狄风道:“倘若是我邺齐皇帝陛下领兵在此,狄将军可还敢言胜?”
狄风闻言一怔,随即面色骤变,抿了抿唇,未答,手却不由自主紧握成拳。
若是那人在此……
他根本不敢只带五千人南下!
帐外响起士兵大声禀报之声,狄风低声应了,那人便掀帐入内,恰是依方恺之命来送饭菜的。
饭菜上案,香气四溢,狭小帐中尽是诱人之味。
刘睿撇开眼,看向帐边,脸色还是惨白无光。
狄风却拾箸递至他面前,“刘将军,陪狄某吃些饭,如何?”
刘睿也不看他,只是低声道:“我既已知晓狄将军是如何破得清浏关的,便无它愿,要杀要剐,都随将军了!”
狄风端起饭碗,吃了一大口饭,才道:“明日遣人送刘将军直赴遂阳。”
刘睿闻言又是一惊,“邰涗遂阳?你竟是要将我押解上京?”
狄风低笑,“刘将军还是吃些东西罢,明日离了逐州后也就吃不到这些了。到时一路上都有人在侧严加看守将军,只怕将军是想寻死也不得。”
刘睿略恼,“你……”心中只觉可恨,虽是不甘心却也没法,犹豫了半天,才接过木箸,随便拔了几口饭菜。
狄风余光瞥见他已肯进食,也便搁了碗筷,心中略略一笑,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道:“刘将军慢用,狄某营下还有些杂事未决,先行一步。”
他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还望刘将军莫要想不开,狄某还盼回京之后,再同将军一晤。”
刘睿只觉嗓间发痒,一口米饭梗在喉头,怎生都咽不下去,他抬头望过去,就见狄风已转身,大步出了帐外,再没回头。
明明是在战场上杀得你死我活的敌人,怎会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
刘睿抬手抹了一把脸,眼角僵酸,几日来的屈辱愤懑之情再也憋不住,头埋入臂间,肩膀微微抖了起来。
狄风出得刘睿帐外便直往中军帅帐行去,才至中军行辕前,远远便望见西面营门处有人声骚动之状,虽觉奇怪却也未顾得上多想,直直进了帅帐中。
乔妹已穿戴齐整,静静地坐在床边等他,见他回来,连忙起身,低了头小声道:“将军……”
狄风看她,见她脸上犹带病色,心中略一迟疑,“本想明日让你随回京之人一起走,但你这身子……”
乔妹本是黯色的眸子一下亮了起来,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将军……将军不再要我回逐州城了?”
狄风摇了摇头,虽是心中尽知她的底细,却也不愿在她面前提起,只是看着她道:“若说先将你送至我在遂阳的府上,你可愿意?”
乔妹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立时跪至地上,“谢将军大恩!”
狄风额角跳痛了一下,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也不知她先前到底受过什么样的委屈遭过什么样的罪,怎的动不动就掉泪就跪,一副生怕将他惹恼了的样子……他吸了口气,随便摆摆手,“也罢,明日你就跟着他们一道上路,路上带些药,费力撑上几日,到了遂阳再好好调养身子。”
乔妹“嗯”了一声,却是跪在地上不起,拾袖擦了擦眼泪,又道:“将军是我这辈子都没遇过的好人……”
狄风眼角一抽,只觉这帐中再也待不得,便支吾了两声,抬脚就走了出去。
一出帐外他便狠狠吸了口气,这才将胸口闷气舒了舒,正想重回操练场时,就听见方恺的声音自西面急急传来:“将军,京中来报!”
狄风停步,见方恺一路疾跑过来,不由皱起眉头,“何事如此慌慌张张的?”
方恺喘着气,二话不说,更不顾上下之别,将手中木牌并信猛地塞至狄风掌间,而后又对狄风道:“京中消息,太医院御医宁墨近除殿中监。”
狄风未在意方恺口中在说什么,眼睛只是盯着掌中木牌,上面八个纂后勾边的红字煞是令他心惊,“御前文字,不得入铺”——
这竟是英欢未过枢府三省、自御前直发至他手中的圣谕!
何事能得如此紧急?!
方恺见狄风未听,不禁又急道:“将军可有在听属下说话?”
狄风这才回神,皱眉道:“宁墨除殿中监?”殿中监本是寄禄官,向来由京中朝官兼领,何时轮得到他宁墨来任?
方恺一擦额角之汗,头稍稍垂了些,再开口时声音竟是有些抖,“皇上于京中下旨,六个月后行大婚之典,纳宁殿中为皇夫。”
狄风脑子里面嗡嗡两声,震得他整个人都开始发晕,胸口一涨,热血朝上涌去,他一展拳,猛地上前扯过方恺的衣领,低声吼道:“你他娘的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
“你说什么?”
冷冰冰的四个字,带着哑意,重重砸在帐中,震骇了众将。
帐帘未放,中军大帐处处通明,外面骄阳似火,帐内却似结了霜一般,静得出奇。
一致果校尉单膝着地,跪于帅案下十步远处,不敢抬头,额上的汗大滴大滴往下滑,“陛下……”
贺喜未披甲胄,身上单袍褪至腰间,肩侧血迹染目,两手握成拳撑在案角,额上亦满是汗粒,“再给朕说一遍!”
座后立着名青袍男子,容貌不甚年轻,正敛眉低头,从一侧小几上拿过木碗,右手指间夹着约莫二指宽的竹片,上面用明黄细绸裹了,从那碗中蘸起呈乳白色的粘稠物,小心翼翼地敷在贺喜出血的右肩伤口上。
一股淡淡的桑树汁味自帐间弥漫开来,那青袍男子手上缓缓在动,丝毫不为眼前紧张之势所扰。
那名致果校尉头垂得更低,声音有些抖,“西境才传来的消息,邰涗国皇帝陛下要于六个月后行大婚之典。京中使司是于五日前收到邰涗国书的……”
座下,相对而立的两排将帅冷汗凝甲,立着一动不动。
皇上满面怒容谁都瞧得出来,任是谁都不敢在此时去触天子逆鳞。
贺喜闻之,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都出去。”
朱雄迟疑了一瞬,出列上前,“陛下,逐州一事究竟如何还未得决议……”
贺喜攥了攥拳,望着诸将,“都出去。”
语气虽是波澜不惊平稳无比,可字字都透着寒气。
诸将不敢再疑,领命而退,一个接一个地出了帐外。
贺喜右肩微动,身子向后略侧,“你也出去。”
青袍男子手上动作不停,从一旁捻过一片桑树白皮,覆在贺喜伤口之上,又扯过白布,飞快得压着树皮缠过他的肩,低低地开口道:“陛下肩伤久久未愈,天气又热,万万不可再动怒。”
贺喜猛地转过头,正欲开口,青袍男子便收拾了东西走至案下,行过臣子礼,又道:“臣先告退,入夜后再来替陛下换药。”
他步子不急,缓缓出得帐外,一转身,就见先前帐中诸将正在帐外一侧候着,谁也未曾离去。
朱雄一见他便急了起来,“苏院判,你怎么也出来了?皇上的伤……”
苏祥本是邺齐京中太医院的院判,位在从五品,虽是年近四十,可在太医院中也算是年轻的了。此次他自燕平随圣驾至开宁,贺喜率军入邰涗境时留他在朱雄麾下。上东道大军至邺齐西境后,朱雄接符掌兵,他便随朱雄之部一路北上,过秦山后,于十二日前与贺喜大军合师于交河之东。
当时苏祥甫一见贺喜肩上之伤,心中便小惊了一下。贺喜自登基起御驾亲征数次,却从未有过一次伤得如此厉害。南岵地多山林,夏季潮湿闷热,贺喜肩伤未得良药及治,待他来时已是隐有溃腐之象。
多日来贺喜不听言劝,带伤率军向东疾行,定要在入秋前将南岵重镇蓟城攻下不可,因是导致伤口愈合得极慢,若逢战事,伤口必是复裂。
苏祥想了若干法子都不见效,后来偶然发现,惟有以新桑白汁敷伤,贺喜肩伤才略略转好。奈何一路以来桑树难寻,只在七日前寻到一片,他命人割树皮采桑汁,用竹筒贮之,这才勉强又撑了些日子。
但若是再这样下去,贺喜伤势难控,只怕会出大碍……
苏祥看向朱雄,轻轻摇头,“皇上的性子,朱将军当是比在下更清楚罢?皇上不允,在下何敢留于御前不退?”
朱雄一撇嘴角,正要再言,就听帐中传来一声巨响,似是东西触地碎裂的声音。
一干将领面露急色,齐齐上前,至帐前却不敢进,正踌躇犹疑时,里面又是一声响,比先前之声更大。
这回是听清了,帐中诸物,也只贺喜常年所用的那方玉石纸镇能砸出这声音来。
诸将互相一望,面面相觑,往后退了几步,心中皆明——
皇上大怒!
当下谁也不敢入帐去瞧个究竟,只在外面守着。
日头当空而照,远处营道边上来来往往的士兵们时不时地偷瞥一眼,这一干众将立在中军帐外,甚是奇怪。
苏祥低头,叹了口气,喃喃道:“先前的桑汁又是白费了。”他转身,皱眉问朱雄道:“之前听闻逐州失守时皇上都未如此动怒,今日怎会这般?”
朱雄微怔,却是不答,只低声道:“这岂是你我打听得了的!”
他虽是如是说,可心中却隐隐有些明了。
先前在燕平宫中,他因对英欢口出不敬之言而被贺喜杖刑罚俸……后来赴逐州前,贺喜亲手交给他那个钿盒……再后来至开宁时,贺喜只因见了狄风一面便改了趁乱伐岵之计……
这种种之事,他先前虽是略有疑惑,却也并未在意;只是现下一想,这许多事情凑在一起,其后依稀透出的那个原由,让他心下大骇!
朱雄身子微颤,竟不敢再往下想,左手攥住右手,狠狠将自己掐了一把!
皇上与那女子十年来互相憎恶,相争相斗何时有过消停!
这件件之事,怎可能……会是因她而为!
帐内满地狼藉,案上能摔的东西,已被贺喜全部扫至地上。
碎的碎,裂的裂,恰似他此时的心!
贺喜额角青筋突起,伸手抓过案上之笔,狠狠一折,断口木屑刺入他掌中,痛亦非痛!
肩上伤口在向外渗血,火辣辣地烧着他的心。
他向后仰去,靠上座背,撑在案边的手指在抖。
他助她退敌,他为她负伤,他许她征战之果……
纵是她在他背后生生捅了他一刀,将逐州夺了去——他也未像此时这般心痛!
她要大婚。
她竟在此时……在他流血流汗、于南岵境内步步难进之时……于京中下旨,意欲六个月后行大婚之典!
世间可有比她更狠毒的女子?!
世间可有比她更无情的帝王?!
他以为他够狠,他以为他够无情——
谁知他是错了,他竟是错了!
※※※
贺喜闭眼,用力握拳,额上的汗贴着脸侧滚下来。
肩上伤口被新桑树汁浸着,又痒又痛,几不可忍。
他左手抬起,探至右胸前,紧紧压住缠在身上的厚白布条……肩下两寸之处,她曾亲手扎过一个布结,一分不差。
那一夜的她,恨他却不忍他伤,替他包扎时下手狠重,可看见他吃痛,眼里却一下就凝了泪水。
她的倔强和柔软,她的强硬与不舍,于那一夜那一刻,正正印于他心间。
拥她温香满怀,记忆如此清晰。
她压他至身下,自己痛得将唇咬破出血,却咬牙不肯输。
他骇然,他惊颤,他且不敢信自己竟能容女人如此相待!
但……
她就似那迷魂之香,只闻一次,便永不能戒。
她的笑那般艳,她的眼那般亮,她的唇她的身子……那般软。
只消再想一瞬,他便觉得自己就要发狂!
杵州漫漫一夜,苍翠高树之下,他亲手为她绾了发髻,可她却不知他从未对旁的女人做过此事!
烈日刺焰之下,他与她并列阵前,邺齐大军掷枪并甲、高呼三声陛下,可她却不知那殊礼是为她而行,亦不知那是他给她的何等尊荣!
凉城行宫之中,紫薇花香萦间,他俯身亲自替她着履,她的足底贴着他的掌心,冰凉火热丝丝相抵……可她却不知,他于那一刹,竟有了独愿此生宠她一人之念!
……这许多事情,他还未得机会告诉她,她便如此狠心,生生掐断了他的所有念想!
知与不知,痛与不痛,身伤如何,心伤又如何。
一世尽负旁人,却不想他有一日会被人负!
她低柔婉转的声音那一夜曾说过那么多话,可他竟然忘了。
她说,太荒唐。
她说,你做你的东喜帝,我做我的西欢王。
她说,你与我,永不再见。
字字如针,缓缓戳进他的心里……他怎能忘记她的这些话,他怎能忘了这女人有多狠的心,又有多伤人的手段!
不过是半晌鸳鸯梦,他便以为他看见的是她真心。
荒唐,果真太荒唐。
他许她以后位,她给他一巴掌。
他拱手让她疆土,她命人夺他重镇。
他日夜念她为其心焦,她遣送国书言之大婚。
贺喜眉间深陷,猛地推案起身,案上断笔滑出案边,落在地上,一路滚至帐边。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究竟还能做什么!
他低喘一口气,抬手将腰间外袍飞快扯上身,任肩上之血渗过布条染上墨袍却也不顾,大步朝帐外走去。
右靴才落沙,帐外侧面便响起一片“陛下”之声,诸将皆在。
贺喜转身,褐眸映着日焰,散出令人不敢迫视之茫,刀唇微开,声音沉似金钧,“将派往逐州的人马尽数召回。”
众人面色尽是不信之色,“陛下?”
他上前一步,伸手自朱雄腰间抽出长剑,朝下压腕,在脚下沙地上飞快地划了几道,而后剑尖轻点其中一处,低声道:“明日改道,自六合平向北,直取南岵寿州!”
朱雄脸上略惊,“寿州坚城固守,以陛下此时麾下之兵力,怕是难以攻取!”
贺喜抬眼,挑眉,“将留守于秦山东面、分赴江陵潞州二郡的大军全数调回,合师共赴寿州!”
领前锋阵的余坚与朱雄一样,同是长年于外伴贺喜亲征之将,此时亦皱起眉头,疑道:“陛下是要弃江陵潞州二郡?可若是寿州攻克不了,这二郡可就白白便宜了南岵!更何况秦山之东不留兵看守,邰涗大军若是越山夺地,又该如何?”
半月前,邺齐大军一过秦山,狄风副将陈进便率部入南岵,一路掠镇至秦山之西才止,而贺喜竟让之不敌,只分出一万兵力在秦山之东案寨扎营,以防邰涗大军异动。
邰涗大军既入南岵,中宛屯境之兵便站风观望,暂无派兵南下施援,这才使得邺齐大军如利剑劈竹,不到一个月便连克南岵数州。
贺喜收剑,朝西面望去,眸子一眯,笃定道:“她不会。”
她命狄风去夺逐州,已是冒险之举;她既是要让他痛,那他便遂她此愿,放逐州不救!
逐州既得,以邰涗眼下国力兵力,她根本不可能让狄风陈进率军冒过秦山,搅入邺齐南岵二国之战。
她输不起。
他舍蓟城而向寿州,只因夺了寿州便能扼住南岵京北粮道,便能将整个南岵箍于掌中!
他之所以甘冒此险,而不按先前所定之计慢慢蚕食南岵,是因为他想要快!
他没时间……
他要让她知道,什么叫做后悔!
贺喜收回目光,瞥向身侧将领,冷声问道:“狄风之部此时行至何处了?”
那小将答道:“据报已近浔桑,最晚明日便可越境入南岵。”
贺喜微一点头,不再言语,转过身往一旁踱了两步,手指一下下地敲着掌心,脑中闪过那个一身硬气的男子。
不知狄风听闻她要大婚,心境会是如何。
背山安寨,营似月牙,中军抵山。
一路北上至浔桑,夜里的风竟带了丝凉意,略有怡人之感。
山中草间有虫鸣,头顶稀星遍缀天幕,风划耳而过,无战之夜倒让人感到心慌。
狄风盘腿坐于草上,望着远处营中火光渐灭,才渐渐将目光挪至脚下。
草中有零星小花,白中泛黄,显得柔弱不已。
他伸手,摘一朵来,搁在掌中,花瓣湿滑的触感润了他的心。
定定地看着这花,良久才闭了闭眼,手一合,将花瓣握碎。
狄风伸手从怀中掏出那块木牌,手指慢慢沿着那八个字的纂痕划过,而后默然一叹。
她于御前直发至他手中的圣谕,只有一句话——
事出紧急,勿乱。
他随手捻起一根草,在指间搓动着,眉头浅皱,事出紧急……
何事能紧急到让她仓促之间便下大婚之诏?
……勿乱。
她竟想得如此周到,她竟是真的明白他的。
若非那一日拆信后看见这二字,他非疯了不可!
他沉默了十三年,掩藏了十三年,本以为一藏便可一辈子,可他是却高估了他自己!
得知她要大婚,想到从此之后她身旁之位再也不是空着的……他便心如刀绞!
狄风双手撑膝,头低垂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不求何事,只愿能助她守这江山,只愿能长留她之身侧!
……可却仍是错了。
他不是不求,他是不敢求。
那一日他领军赴东境前,在景欢殿中,她低声问他,十年来有没有后悔过。
他未答,假装没听见,转身便走,多一刻都不敢留。
其实他后悔。
他后悔十一年前那一夜,她在先帝寝宫中放声痛哭之时,他竟不敢上前一步。
他后悔这十一年间,他竟从不敢开口对她说,其实他后悔。 百度 求小说网 有求必应! 欢天喜帝 https://www.qiuxiaoshuo.cc/read/icmcm/fmggcckk.html 全文阅读!求小说网,有求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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