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暮雪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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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程以曙岳为始，一路沿汨水南下，在湘中古寺品茶，倏然檐下晴雨如金线；在江陵阁顶望远，恍惚荆江落日浸寒漪；或拾阶至半山，路尽山色空濛处，见云梦琵鹭出烟波……
    第二十一日，二人来到荆州最大的食府。食府背山面水，风景极佳，二人落座雅间，窗外垂柳抽了新芽，窈窕地伸向水面，将阳光荡作细碎的金箔。
    此时尚未到荔枝大批成熟的时节，宁卿承不知从何处找来鲜荔枝，特意请人做来荔枝膏水，盛在晶莹的琉璃盏中送上来。
    宁卿承将其推至唐韵礼面前：“快尝尝，怎么样？”
    唐韵礼用小匙舀起送入口，膏水微凉而不冰，口感细细糯糯。
    “好喝！你也尝尝。”
    宁卿承就着唐韵礼送到嘴边的匙子品了品：“还不错，味道和从前无二。”
    春风送些若有若无的花香入屋中，拂起唐韵礼额前几缕碎发。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琉璃盏中轻轻摇晃的荔枝膏水。
    其实她撒了慌。
    她如今味觉尽失，如同饮水，尝不出味道。
    离开荆州后，二人朝湟水的方向北上，重走了景安时他们一同走过的旧路，去过了唐韵礼遇见芮芮的安逸小镇，也去了她从师于萧云隐时的深林。
    还去了三年前两人走散的地方。
    这一次宁卿承紧紧牵着她，仿佛生怕有人再次从他身边把她带走。他忍不住想，如果那时候他再将她看紧些，如果他们没有走散，又会怎样。
    也许他会就此带她离开湟水，避开朝中纷争，也许要终日以“苏幕与”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但至少她身边的是他，而他至少还能多陪她几年。
    可惜因果使然，没有那么多也许。
    是夜，二人肩并肩漫步于那片山林，说起当初两人走散之后的事情。宁卿承甚是心疼，执过她的手，轻吻她受过伤的鬓角。
    “礼儿，怎么还有这么多事，你都没有同我讲过。”
    唐韵礼下意识答：“往后再慢慢告诉你……”
    她说罢自己也一怔，才恍然想起自己的时日已所剩不多，于是只好垂眸一笑。
    “好。”宁卿承也温柔地笑了笑，谁知忽然眼角一涩，他连忙拥她入怀，怕她见到他落下的眼泪。
    他的话像一句长叹散落在风中：“好……慢慢告诉我，都要告诉我。”
    第三十五日，二人回到湟水，在将军府小住了一段时日，复又启程离开。
    因为唐韵礼的双腿渐不能行，她不愿唐将军与唐夫人担心。
    而后宁卿承斥重金请匠人为她制了一副轮椅，然后他带她去看烟云拢月，流萤漫天；飞甍碧瓦，惊鸿蹁跹；池流华树，微澜回漩……
    第四十九日，月初升时，他们沿着地下的密道，回到了璟陵王府中，到那一方竹林掩映下的落花流水处去。
    “礼儿，你且等我一等。”
    他带她到那飞檐亭中，取来两只软垫放在一处，又将古琴从老屋中搬出来。
    “这次让我作为宁卿承，好好为你奏一曲可好？”
    唐韵礼听过许多次他的琴音，在对岸，在皇宫，在缥缈的天边……而如今第一个音符响起，就在她的耳侧。
    她第一次坐在他身边看他弹琴。
    他的手很美，纤长却有力。
    那琴弦上静静流着月光，琴音流淌在她心尖上。温柔清亮、百转千回，最后归于绵长缱绻。
    一曲毕，他欲揽她入怀时，她钻入他臂弯，顺势枕上他的膝。
    “卿承，我好困，让我躺一会，”唐韵礼纤长的手指轻轻搭在他膝头，“和我说说话，好么？”
    他一寸一寸梳理她的长发，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支银钗，戴在她发间。
    钗头有一朵青莲，花瓣中是玉琢的纹理，在月华下剔透如水纹——竟与过去他赠予她的那支一样。
    “礼儿，从前在刑御境救过我的那个人，是你吧。”
    “不知道为什么，但如今我坚定的这样觉得……”
    “对不起，怪我没有早些认出你来。”
    “礼儿，如果下一世……”
    唐韵礼仔细听着他喃喃说了许多，可不知为何，他的声音越来越缥缈了。
    她听到风的声音，听到若有若无的丝竹伴着珠玉玎玲，听到另一个人在她耳边唤她的名字——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她所在的时空慢慢地滑到了两个世界的中央……随即，离他远去。
    一时间，她有些慌了。
    她好想最后再回头看他一眼，无奈肢体已经不受掌控，她又想开口哪怕只是同他道别，却发不出声音。
    “礼儿，再听我弹一曲……”
    他话没说完，却见她纤长而如雪一般苍白的手指从他膝头滑落，然后无力地垂在了冰凉的石阶上。
    宁卿承没有动，也没有低下头看她，没有做声，也没有哭泣。他静静弹完一曲，然后在悠扬的尾音中轻轻拥着她。
    他只是拥着她，无声地望着悠悠碧水、粼粼月华，用力地温暖着一副再也暖不热的身体，直到晨曦遍染竹林。
    他看着初升的朝阳，忍不住想，自己当时若没吃那解药就好了。往后这世上没了她，留下他一个人守着漫长的岁月，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煎熬。
    思及此，宁卿承喉头一滚，再难堪忍，温热的泪漫过他的眼角，落在她的发顶上。
    他终将她葬在泽畔阁边，枫林尽头的繁花深处。
    世人的记忆是短暂的。很快便忘记了曾几何时，湟水有个风光无限的王爷，有个高深莫测的神医。
    只是每年夏末秋初时，废弃的泽畔古阁中总会传出飘渺的琴音，戚戚切切，哀哀婉婉，凄美不似人间曲。据说，那是天上的乐神在思念心上人。
    可那心上人从未回应过他。
    宁可自己当时没吃那解药。这世上没了她，留下他一个人守着漫长的岁月，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煎熬。
    于是，年复一年，他一个人融雪煎茶，拥衾傍炉而眠；一个人泛舟夜游，盛一船星河清梦。一个人等松竹回秀、晓光梦断，等飞霰满檐、烛泪枯寒……
    他一个人，在没有她的世界里，守着他们的一角屋檐——
    直到，暮雪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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