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彪提到那日二人在一个荒弃的院落中石上对坐,这院子说是多年无人居住,四边墙壁业已残破,庭中却野草蔓蔓,青翠动人。
妻弟的一句心中有我,令二人都不由得沉默了半天,还是黄小姐先打破院中寂静。我的小舅子仔细绘说她脸色不时稍变,不过一直倒也轻松,看罢周边情景,便说要送他一首诗,还问有无笔墨。那日我的妻弟正从学堂出来,便从书箱取出笔墨和一卷短的空白简。伊人展开时,不知为何,笑了一声:“十片简。”我妻弟未明其理,还觉得不好意思。解释道:只因随身携带,纸有些贵,简牍大了又嫌累赘,便只带了些许短简,记些琐事琐思。伊人倒也不怪,略一思索,便开始写。我妻弟在旁看着便觉得很奇怪,她只在竹简的边缘写了一圈字,本要在其中继续动笔时,忽然停住。似看着自己在简的左上位置发呆,又抬眼观瞧周围景致,便笑着停笔了。
于是,留给我妻弟的全文就三十六字。
然后伊人就此告别,飘然而去。
我的妻弟一时读不出此诗意味。却在一处酒肆听到有伶人吟唱另一段诗词,还听说是洛阳一个男装女子在酒肆酒后随意赋的。觉得应是黄小姐,便寻那伶人记下词,又觉得似有删节,对这位黄小姐更是有兴趣,这便想去洛阳寻访一番,凑个完整。
“第一个字是独么?”
“是青。”居然是另一首回文诗。
“你可记得全诗文字?”
“那文字颇无章法,记不清楚。她竟不是从右上而是从左上开始往下写,只记得开始第一句是青青子衿,然后缡怡心复什么的就开始看不明白。最下两字是清明。想着若是:‘青青子衿缡,怡心复清明’还有些意思。不过她忽然在最下转往右,仿佛先要在一圈写满字才要在中间写。我怕她是要故意为之,因见我在旁一直观看,想让我暂时不明其意,便拟好了词,却要如此此番慢慢其中填字,最后才成诗;只是后来看着‘青’字,又看周围景致,可能是想到什么其它事情便先走了,或许以后会给我补齐。抑或嫌我简小,而故意为之。竹简在弟的寓所,若有兴趣,可一同前去。不过……可能有些杂乱,还请赵国公主大人,姐姐姐夫原谅。”
三人都表示有兴趣,且不介意。而我已然知道这首诗最初十个字的读法:青青子衿,衿缡怡心,怡心复清,心复清明。
我忽觉得我这妻弟可能会有些拘于小节,不能跳出原本事情的框框;囿于一隅而不能自拔。
概括地说:死心眼。要说,这点我小舅子还真随我岳父。岳父大人都已经让银铃陪了我十八年时光,嫁给我又能怎地?
希望岳父大人算不到我现在还在吐糟他。
这番彪和银铃一车,我与姐姐一车。
许多年不见,他们应有很多话要说。
我们这边也类似,不过可能我的情况不是很好,至少应该不如我的小舅子好。
姐姐显然对我和黄小姐之间的故事很感兴趣;她对深入挖掘她兄弟的这种轶事乐此不彼。
在各种威逼利诱下,我只能招认一些诸如相识的情况,当日的回文诗之类的。此下挖苦嘲弄取笑不止,端是个好闲事的小女子。
终于熬到小舅子的寓所,不知何时转入城内偏僻巷落,马车已不能进去,只能下车步行,这才摆脱这位小女子姐姐的各种唆摆。彪说幸得这几日都是晴日,否则这窄巷泥泞得很,进出都会粘一鞋袜的泥。
转进去,终有一片小院,院内空地只十数尺方圆,却长着各种不知名的野花,颜色不一,甚是好看。
“这是姐姐……呃……我说的是佩姊与我选的地方,租下来的。说是清净,宜求学。”
“你吃饭在何处?”我言语一出,耳边便闻得二女子的窃笑,定是觉得我只想着吃。我却觉得自己想得很有道理,吃毕竟是头等大事,而此院中显无锅灶之类物事更无庖厨的居所。
“此地司马私学供我等外地司马族人学子饮食。不过地点设于本地几户殷富的同宗家里,我和几个京兆尹和左冯翊的同宗学子都在此巷外右侧百十步外的一家用饭。”
“甚好!”我不禁觉得这里的司马家着实厉害,如此重子弟之教育,何愁不出人才啊,想到自己的两位夫人,更觉得似乎来一下是好的,赶紧正了一番衣冠。
推开木门,妻弟将我们引入,迎面墙壁上却是我那位安国夫人的手迹。
彪弟显然明白进门的人都会被前面一篇文字吸引,自然骄傲道:“这是佩姊与我写的,勉我好学。”
“浩浩江河,舟楫渡之;迢迢关山,车马越之,人而无知,学以致之。悬梁刺股(苏秦),致神气六国(这个词今天扬州南通盐城地区还在使用,不过是贬义,大致意思是嘲弄有些人得意洋洋的,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意思,作者注);凿壁偷光(匡衡),终相君一朝;三年不窥园(董仲舒),而通天下经;渊曾箪餐瓢饮(颜回),信赖漂母进食(韩信),奚只易五羊皮(百里奚)。寒室促拘,可以容卿;陋院浅狭,可以观星;偏巷僻远,可以静心。虽处方寸蔓菁,可阅尺牍汗青,能思无穷化境。多览阙惑,多闻阙疑,多思阙嬉。垂髫岂可永,入世无所凭,皓首悔难尽。不必苛求虚名,穷则无愧于心,达能兼济百姓。试问千年兴衰,何君为民忆,几人入丹青?”
姐姐不禁赞叹,未想安国弟妹有如此之才,并不差于那黄才女。常人以对仗成偶为美,安国弟妹却以三立文。
我心却道,也没见你这么称呼的,那铃儿岂不是平国弟妹。侧脸观瞧银铃,铃儿倒看得很是入神,还不时点头。彪似乎也同意姐姐看法,还说自己曾问为何如此,姐姐答说是说应“三省吾身”的典故,说今吾尚年少,虽无需过虑其一,便一日三勉自己也无妨。
二女子议道此文也有可言之处,若肯用功读书,何处都是宜学之所;若是不愿用功,定是哪里都觉得不是读书之地。
这番我也点头表示赞同。
姐姐果不其然问道我当年可用功,银铃还算厚道,还是夸了我一番。不过还是抱怨我,在家跟她学过了后,在学堂听到类似的便不愿听了,倒是我的老师却还看重我,也算一桩奇事。
言语嬉笑间寻出那简,便让我们观瞧。却见那简果然是周围一圈写满了字,其状为:
青庭葬形绘可情吾尽尽
青荆
子履
衿行
缡警
怡系
心铃
复子
清盈
明明子佩寄君卿重义盈
这却是我的长项,寻一空简,直接将此诗全篇誊清如下。
“青青子衿,衿缡怡心,怡心复清,心复清明。明明子佩,佩寄君卿,君卿重义,卿重义盈。盈盈子铃,铃系警行,警行履荆,行履荆尽。尽尽吾情,情可绘形,绘形葬庭,形葬庭青。”
她终于有了一个终结。这也是好事,若是她又执泥转进死路不能跳出,我却想不出她会写出什么。
他们三人竟讨论起黄小姐和佩儿的才华孰高。
我却觉得没有什么可比的,其实就如这首回文诗,黄小姐一直郁于诗情画意,佩儿植于天经地义。若算上银铃,她却循着天理人情。如此说来,这三者之间,我已然有了选择。
银铃提出要去拜访一下一直招待我这小舅子的人家,还说带了些合浦珠正好可以作为见面之谢礼。
我表示我身份稍有特殊,不便跟去,免得事情失了轻重;银铃思量觉着不错,便由得我自己在外。姐姐却很有兴趣跟去瞅瞅。还让银铃只说她也是彪的姐姐。
我乐得清闲,对姐姐的再一次角色扮演表示了理解和鼓励。
不过很快我便不得清闲了,原因城里来了两个熟人。
我原本的计划是找个临近的酒肆要上几斤肉,再筛些酒,一边吃喝,一边等着她们出来。今日中午在众人眼光中,还得不时应答各种不是毫无意义,就是完全没有意义的问题,加之是我分的肉,越想越觉得自己有些饿了。
就在我刚要了肉,心情愉悦地正欲寻个靠窗的位坐下,竟看到葛凉又是那一副方外散人模样,漫无目的般在酒肆外这条道上齐整地踱来。
我目标明确地跌跌撞撞冲到他身前,要说这身有些正经的衣服确实不适合我。
还未等我说话,他倒是很有礼节的行礼。
先还礼,赶紧问道:“君如何在此?”
“无事便出来,听闻主公来的是这个方向,便来看看此处有何特别。”
“何时来的?就你一个人?”
“主公出来后,我便出来,这邙山颇多禁忌,多有官军巡检,好不容易出来,便到这里了。那张林也是无聊,便跟着我了,此刻怕又在何处偷看漂亮女子吧?唉,无药可救。”
我松了口气,想着又好笑,便说道:“带着这么个累赘,哀哉足下!(介子推典故)”
“主公是希望把张林烧死么?”这厮总是动不动便来这么一句够吓我一跳的话。
我不禁琢磨这小子这次又是怎么想的,但看他似乎挺认真地开玩笑样子,觉得此子要又要和我正儿八经地胡扯上天地间玄机,我不希望最后讨论出的结果就是我们应该依礼且遵循天理道义地把张林这兔崽子直接处理掉。便肃容道:我从未如此想。君为何有此一说?
是为心有所思,口有所言。君之一言一行,势必因心有所动。君以此典宽慰于我,便是心中已将张林视为木屐了。
我更是皱眉,看来这孩子瞎扯上瘾,要将收拾掉张林当做一件天地间顶重要事情来面对。看来不能正经糊弄,须得不正经地敷衍。
“林,吾与山中见之,征辟于麾下,贸然如此,岂不使投我之人寒心。”我尽力摆出一副为之奈何的架势。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语出《左传》)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语出《论语》)。”
看来这孙子是铁了心要在处理掉张林这个玩笑上越走越远了。
于是紧接着,那个按葛凉道理该被烧死的张林,就屁颠屁颠地进入我的视线,似乎在寻找什么,但很快看见了我们,更加屁颠屁颠地冲了过来,然后劈头就问了一句:主公,据说此处有两绝色女子曾出现,说是拐进了个巷子,您可看见了?
我看向了葛凉,葛凉笑着看着我。
“这事交给你了。”我很平和地和葛凉说了一句。
我决定转身去吃饭。这破事老子不管了。
那酒肆的主人却似乎有些受惊,一直在路上看着我们,我问道何事?他却说我要了这许多酒食若是转身走了,怎生再卖出去。
“有吃的?”二贼子闻得此言,皆惊喜。要论及这事情上,这俩货倒差不多。
于是乎,两个人在我前面,很没有什么样子的吃了起来。看着他们的欠收拾的样子,有时真想把这俩都绑树上烧成木屐,虽然木屐不是烧出来的。
这一番她们在里面可就久了,我甚至想派这俩挨千刀的吃货绕前面那院子看看有无后门,但想着银铃不至于将我丢在这里,就有些着急。
但是带这俩进去,明摆着丢人。一番踯躅犹豫,只得又点了几斤肉,筛些酒。乘着酒肆庖厨筛酒切肉的当口,我还是将这两人打发出去看看前面院子有无它门。
就在热腾腾肉刚摆我面前的开心时刻,却有一仆人到我案前作揖,很是有礼。
“请问,先生可是申公子?”
“正是,汝……”
“哦,正如尊夫人所言,可否随在下去我家主人院中。”这番话和这人作派确实上得了台面,这司马家确实有些玄乎,连个门下之人都有如此风度。
我看着他,心中却想着刚上桌的肉和酒,但明白,去是一定要去的。
那仆似已看透我所想,直接转身,给钱与那酒肆主人,只说是替我付账。然后转身再请我。
我歉然表示感谢,毅然站起身来,决然随他而去,心中依然挂念我那一桌没动的酒和肉。
不知道他有没有看透此刻我心中所想,不过看着他头也没抬的领着走在前面,估计看透也当不知道。
我与那酒肆主人说,刚才于我席上二人若是回来,让他们在此等我,此席勿撤,留于此二人享用。
终究松了口气,这一桌东西终究没糟践,也终究没让他们在人家院子里糟践我家名声。
这一番整装,随他入院。此院内颇是优雅,庭幽园净池清草青,看着便那么舒适,不知长住是何等快事,心下努力记下诸般布置,回广信,也可依此捯饬一番。我自名道貌岸然冒充文士之粗人,又喜好在外人面前附庸个风雅,如我这般不要脸装风流的人在在此自然需要谦恭虚心起来。
过第一进庭堂,便有一中年男子在此躬身行礼恭迎我了。
看着银铃也在其旁随之与我行礼,并站回我身边,猜知此人应为此间之主,赶紧回礼,“内子因弟之故打扰府上,还请主人家海涵。”
“辅政卿大人此话怎讲?”主人声音不大,中气似不如我这般足,但也算清楚:“辅政卿夫人光临寒舍,已令敝居生辉,怎能称打扰?”
要说其实这话不应该说,按理我辅政卿入民宅于习俗法理不合,但这个年景似乎也没有人追究了。要说随之一同衰落如那荒园般的便是民爵制,什么公士,不更这番词语只有学堂的老师或许会提及了。不过也好,至少那荒园也重又恢复生机了。有些东西不合时宜了,还是去了算了,去掉了说不定更好。
下面一番例行公事般礼让往来,我很熟练,但我记不得具体步骤,反正他走一步,我随一步。他有甚礼节要走过场,我忍着不耐烦陪之。看着这一步,我至少知道下一步我要如何。
要说这点上也应该改改了,他家比皇帝陛下那边都啰嗦,浪费老子吃饭时间来干这个,着实令人不快。
看起来应该算是一家有古风的人家,但是太死脑筋,就不能省省么,折腾得老子又饿了。要说司马家的死脑筋看来算族风。
希望岳父大人没有睡着了做恶梦,梦见我又诋毁他们大家族一次。
紧接着我就懵了。
引入正厅时,我转脸看见了堂上岳父大人的微笑。要说分辨岳父大人浓密胡须中间的微笑和面无表情以及面有愠色的区别,我可是在越地山中没少花时间观察和琢磨。
而更令我吃惊不已的却是在场居然还有一位故人。我许久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了,他似乎又回来了。不过看衣服,似是便装到此。我自己看了看自己,倒还算整齐,不过也没显露身份。不知何故,我还松了口气。
这是一家什么人家,他老人家如何都到了这里。
首先,礼节仍不可少,我犹豫了半天先和谁说话,乘着这按座次行礼间隙,心中也算计较了定当。
“未想郑公来我妻族盘桓,与此间主人有旧乎?”既然岳父是次主的位上,我便也混入这边主人口吻。
此君似思索了片刻:“似与君相若。”
这话听着耳熟,似乎我和卫仲道大哥这个书呆子也说过。
“郑公大人也知我妻族俊才众多?”我不是傻子,虽然我明知道我和他来的目的不一样,但如此说来,似乎他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除非,他夫人也姓司马。而据我所知……我还真不知道他夫人姓什么。看皇甫若小妹没和银铃叙亲,应该不是。
皇甫大人眼中忽然仿佛有了一丝光彩,旋即又黯淡了,忽然笑了一笑。
他没再多说话,只是与岳父大人私语一番,便起身离去了。
临了,他还与我说一番:此等不期之私会,不足与外人道也。
很谨慎,但若为此何故不先行离去……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了。
便也借故离去。
无人拦我。
心中明白,他们都想让我去。心喜道:蒙对了。
真是蒙的,我心思其实大多还在外面酒肆,只是此刻需得收敛。
未几步跟到后院僻静,我看前面人走得慢了,补一句:郑先生,留步。
越贤弟,何事?
“君特意留以见鄙人,余虽愚亦度君似有要事欲与在下叙谈。”我觉得我有点罗嗦。
“且借一步叙话。”郑公似乎很是小心,最终他说了一段很是奇怪的话:“此处据说名留园。今天天气不错,若天有变,这留园听说会闹鬼。到那时,我是决计不敢驻足其中的,还请越侯不要在意,不过鄙人决计不会装鬼吓唬你。好了,告辞,君无须远送。”
最后一句,听着应是真话。我便没有送出去,其实心里也知道我不适合跟出去,尤其是若是碰到那俩,就更麻烦了。
我似乎有点轻重不分。
走回去,我还在思量他的话,忽然看见旁边一个小个子婢女贴着厢房窗户目睹我的路过,觉得好笑,想让她别那么紧张,又想着皇甫大人那话,便问道:“后园为何叫留园?”
“禀告大人,这后面的不叫留园,我们只叫后花园,并无什么其他名字。”
我豁然开朗。
那婢女也算开通倒还反问我:“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无妨,只觉得此园甚美,我愿留之。”心中还想着若我把广信侯府中庭院如此布置,银铃和佩儿应会很开心。
那日后来再无多叙话,我们自后门乘车离开,也未说什么话,绕了一圈,过酒肆后才命人叫来了两个吃撑了货,上了另一辆车。
那夜夜宿另一家司马家在温城之外的幽静别院,显然,岳父常来于此,他倒是显得很是熟悉。
我和银铃陪着岳父,那俩货喝多了,在车上直接睡死了。
岳父屏退众人,问我:郑公何意?
立储后,在外之刘姓和袁姓诸侯必有乱事,他将两不相帮。
义真太谨慎了。岁月真是把他给磨没了,若无郑公相助,看来怕乱事要长了。虽子睿战阵之上多有胜绩,但论当今我朝第一统兵上将,应是皇甫义真无疑,况其一心为汉,忠心耿耿,若有其相助,不虞有它。
银铃叹道:唉,昔年郑公能收赵忠之宅,能拒张让之逼,是怎样的一番英雄作为!中平元年,便是他上书除党锢,也是功在社稷……或许是毕竟无论哪方胜出,都还算是汉家天下,其能守中,便随由之吧。
这番话不像银铃说的,但想想应该是要劝解岳父大人的,也释然了。
岳父似乎也果然释然了一般,不知道他都是怎么想通的,或者我的妻已经摸准了岳父的脾性也未可知。
岳父忽然站起来,立刻走出去了。
我很是莫名其妙。
银铃似乎也没明白过来,“父亲?”之问刚出口,岳父大人已然消失于门口。
我和银铃自然面面相觑。
未片刻,我等尚未明白所以然,岳父却领了个年轻人进来,直接介绍给我,称这个年轻人叫:胡泽(湖泽)。
作为这么潮湿温润名字的主人,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很水灵的那种感觉,而是很硬朗,如同一块岩石,棱角分明,虽然脸上似乎总带着一种微笑,但你还是感觉他强硬得像块铸铁。
问了表字,答为:传圣(船渗)。
“那应该是在水里泡久了。”我心里很是自然地联想着。
但紧接着,岳父大人提到了他的父亲:胡腾,胡子升。
我立时站起,很是深深一揖:“令尊是否那位独为窦大将军(窦武)殡敛行丧的胡子升大人。”
“正是家父。”传圣很是恭敬地回礼。
“令尊现下何处?”我至少知道胡大人亦被阉货禁锢。
我问得很是冒失。岳父大人替他回答了,光和年间故去了。岳父去吊唁时便将小胡泽带到此处,以司马泽之名在此处求学。
“君欲有何为乎?”不用怀疑,鄙人又要开始拉人了。而且既然岳父让我见他,自然应有这层意思。
“吾与义父商议,正欲往日南。”
“哦,那是越之地。不过尚有动乱,旦夕暂不得平息。若要去,可先到我广信暂居。”我其实不太明白他欲何为,想到我大汉最南去看看风土人情?
“我要去寻窦大将军的妻小。”
“咦,窦大将军妻小在日南?”(后汉书里有记载)
“恩,因窦大人终究是皇亲,阉贼们也不便将皇亲家眷全部铲平,便将夫人与其儿女流于日南。久闻天南之地,瘴疠横行,少男多夭,怕就是想绝窦大人之后,而且路途遥远,押解也是秘密进行的,可能还想着在其路上下手。然天下义士何其多也,一路皆有义士相助,便真就平安到达日南了,那里太偏远阉贼也用不上力,下道命令也得几个月才到,这份贼心也算收敛了,这夫人与其子女也真就平安了。当年他们最终到的地方似乎叫比景。”
我长吁一口气:“天地自有正气在,此事我必助君达成。”
比景这个地方,图上见过,似是一个靠海的地方。
银铃夜里忽然想吃东西,去庖厨那里取了,银铃又不想吃了。又说还想吃今早的狗肉,我便说去看看,顺便看到葛凉似寐有惊把张林蹬下了车。未及出门,一侍女跑来说夫人又说不想吃了,让我回去休息。
那日以后,有这么一阵,银铃总是这般,忽然有胃口,而且转得很快,让其夫君很是欠觉。
回程中岳父与我等告别,只说,我当快些回去。
我觉也是,便就赶紧赶了回去,在家至少方便帮银铃搞吃的。
有时银铃与车上小睡,我才命车走慢些。此期间便与葛凉,张林,以及新来的胡泽同车,他们倒已处得不错。有时大家都累了,便不言语找个角落靠一会儿,听着车轱辘吱扭扭乱叫。葛凉还总结道:张林和这车似的,吃,妞,吃,妞,吃吃,妞妞,吃妞。
剩下两位旁听者皆点头示意。看来胡泽很能识人,这么快就了解了张林的本质。
回家亦未一日清闲,次日便被陛下遣出携数公主打猎。
数等于二。
二女玩得尽兴,我却因欠觉直接在回程的车上睡着了。
很奇怪的是,等我醒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在驰道上。在驰道上车的颠簸要比其他路小很多,来往过那么多次,这点感觉应该没错的。车内昏暗,似乎有人在车门处坐着陪侍我。懒得问为何,或许是要陪两个姐妹回宫复命,我还是乘机睡上一觉为上,今夜又不知要有几出。
车折向右,上了铜驼路时,我便再也睡不着了。但是身子有些懒,依然不想多动,还是等人来请再说,这几日夜里起身是多了些,睡不安稳。
但很奇怪的是,这一日在铜驼路上再往左转之间这段直路长了一些。这段路我走得多了,不应该如此长的。
仿佛绕了一些路。我记得南宫前面是有很大一块地方停车拴马的,莫非是躲避停的马车。
按现在这个时辰,天都黑了,莫非今日宫内有大宴。难道诸侯们还没走完?或是召集朝内重臣们,又或是兼而有之。
等到别人来请的时候,我才懒懒地起身,整理一番才随人进殿。
殿内空空荡荡,什么吃的都没有。旁边卷帘全放了下来,殿里虽然不算闷,却总觉得有些压抑。
一番行礼完毕,陛下依然先拿我开起了玩笑:我听说了,银铃媳妇害喜,这几日吾儿睡得不好,这一路睡进宫,觉可补好了。
“回陛下,恕儿臣无礼。”
“哎哎,这里空无一人,不必如此多礼。还有,既然此间空无一人,父皇有些话要问你。”
我觉得有问题。有问题要问,为何要到这么大的一个大殿。而且为何强调了两遍此间空无一人。
“陛下请不吝赐教。”我很是恭敬,甚至身体都坐正了。
“汝可愿认祖归宗,续我汉室宗谱?”
我身体一激灵,整个人跪了起来,又觉得这动作有些突兀,赶紧伏倒。
“请恕有罪儿臣无礼,儿臣亦听得坊间传闻。然儿自幼长于布衣之间,对前事种种丝毫未知,今未有凿凿之证可明吾实生于宫闱,岂可贸然行事。况此事若开先例,唯恐有心怀不轨者编造谣言,言其生于宫闱,应承大统之类大逆之言,或许便能纠结一干谋逆之徒,则此诚危及我大汉基业之事,不可不查。纵是然,为大汉社稷亦不可为之,尚今未明乎?”
陛下沉默半晌,确实这件事情尚无确凿证据。
而这个皇长子是万万不可认的,尤其是周边这些帘子后面很令人生疑的时候。
最终结论:今夜我留在寝宫,银铃媳妇早接进来了,说是**方便准备各种吃的。
总感觉今天这趟有一搭没一搭的,不知陛下怎么想的。
引到了住的地方,银铃不在,但这间屋子很熟悉。我记得有一日住过这里,还无意打翻了油灯,烧了这里,似乎现在已经恢复好了。
屋内挺大,不过陈设很简单,估计当日烧了不少好东西。
陛下一定是故意的。
只有一张床榻,一口大箱子。还有一张几案和几个垫子。
我走来走去,摸来摸去,掀来翻去,非是闲得无聊,而是闲得极其无聊。
陛下夫妇再次不期而至,皇后殿下似乎还刚哭过。
我慌得赶紧跪伏:儿臣惶恐,若有话伤及母后,还请恕罪。
陛下叹了口气,竟坐到了几案上:唉,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对这间屋子这么熟悉么?
“儿臣上次住过。”
“可你上次可没有这次这般徘徊踯躅。”
我不好说银铃不在,自己闲得无聊到什么都做不了,这里连册书都没有。
“因为这里就是为娘生你的地方。”皇后又哭出声了,而此刻,她只是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你反复打开又关上的箱子,就是当年藏你的地方。”
陛下也叹了口气:“你上次打翻了油灯,这里着了一把火,结果屋里烧损了不少东西,就此榻,此箱,此案未受波及,而这三样,就是当年此屋中的所有家什。”
我赶紧跪下:“儿臣非不愿回父母身边,今智为者,实为我汉室之数百年基业,不忍其为心有歹念之人所趁也。臣也不欲为何越侯,但待平定天下,归作一小儿,只求每日于父母膝前尽孝。”
我没说假话,但我没说回到哪家父母膝前。我是真想着到父母身边,也不用做什么,每日做一个孩子陪着父母,再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便是无上的天伦之乐了。
这回陛下都流泪了,竟不知说什么,凄然而去。
银铃终究回到了这里,她似乎明白了一切。但是还是让我讲了一遍,她也喟叹了许久,此间我们的几案上还换了不少次菜。
第二日朝议,陛下让人查那年——我出生那年宫中各色官吏。并特意当着很多诸侯和重臣挽留了我,让我别着急请辞回越国去。这让我在众人眼神中很不自然。
不消半个时辰回报,迄今尚有一个掖庭令,现在还能找到。这个掖庭令自那年后也无升迁,又做了几年就辞官,迄今一直住在雒阳城西。
回报得很隐晦,其实他辞官着实是对的,这便避过了日后数次动乱,这才留全了性命。
上大喜,急诏令其觐见。
少时其人便到,颇令我紧张了一番,但想来他应该无法证明我的身世。
未想他先往殿上细细观瞧,似乎犹豫了再三,竟忽然发癫了一般。转身撞向了重臣下手的廊柱,我就这样看着他了结自己性命,毫无办法。
殿内大哗,陛下竟亲自步下台阶,片刻方觉,收住脚步。赶忙命太医令前来,少时,太医令到。仲景大人终究是有手段,片刻答道,此人年事已高,腿脚不利,撞得不重,还有救。
这朝臣才重回寂静。
一股很凝重的寂静。
“快救,别让他死,他死,你也得陪他死。”陛下明显有些失态。
那一日朝议匆匆而散,大家都显得心事重重。那日回到家中,银铃唤秋鸾未见其人,其姐妹答道,前一日我们不在便向太夫人告假去见故人。她告假是经常的,这倒也不出奇,我也没把此事当回事。
但当她回来时,我却有些吃惊。
她见面便跪下与我急道:今日晨有公人带走了她的义父,一去一日,至今未回,让我想法查问查问。
我心中立时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我自然而然地带着她去了太医令那里。南宫的侍卫好像自从我那年闹过事后就变多了,不过他们倒没为难我,甚至还有专人引领着我就去了。
我想的完全没错,根据凑巧一般都很凑巧的一般规律,我觉得我的联想一般都很靠谱。
秋鸾哭成了泪人,趴在榻前,我想过去安慰一下秋鸾,又觉得不好,便只能立其身后,近不得,远不得。问问太医令大人老者有否说过些什么,太医令大人只是摇头。这时却见那老人指着秋鸾,又指向天上。
然后就一直指着天上。
这回他真死在我眼前了。
我知道大事不好,赶紧去向陛下请罪。
还好陛下还算缓过来了,没把气话当真话,揭过了早上那一段失态的狠话。然后有些气馁地问此人有无什么留下什么话。
太医令仲景大人是这么坑害我的:“越侯大人应是带了那老者的女儿来看他,那女子一见就哭着叫爹,趴在榻边问其父如何如何。那老者似乎看着他女儿,也可能是看着越侯,然后指了指他女儿,又或者是指了指越侯,然后指了指上面。”
很完善,很严谨,一如太医令大人的为人。
但我好像就莫名其妙地永远洗脱不了干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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