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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离开了这个屋子,伴着屋外一声声鼓点,飘回了过去。往昔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伊人告别时最后一眸浅笑,梓潼遇袭时与我对视的掩盖在鬼脸面具后的双眼,与我在天高云淡冷风中一起高歌的三位羌人兄弟淳朴绛红色的面孔,在热气氤氲的汤池水中我们结拜的四兄弟的倒影,在白日窗口前的伸手难辨的五指。
时至今日,我仍能记得光和六年开春某日漫天的沙霾,北风呼啸,滴水成冰,暗淡无光,阴郁压抑。银铃不让我出门,言说外面步不可迈,目不可睁。正午屋内如将夜一般,窗格上映出昏黄,廊内不时呜呜作响,萧杀可怖,饭食中都掺着砂砾,每一口咀嚼都需小心。即便咬到,也需慢慢小心剔出碎石,将米碎溶于汤水中咽下,那时的米价有些高,家里也有些度用吃紧,而我那时还什么都帮衬不上。贤良方正,孝廉都不会有我们家什么事情。我曾经疑心过我家那些日常度用来自何处,银铃编说是扬州有我家祖产,我便信了,再未有疑心。
直至仲春,天气似乎才好起来,院内也焕发了绿色。
忽然一切又往前闪过,仿佛也是仲春时节,天色已暖,庭院青青,那时院内还有好几棵树。我绕着回廊在蹦蹦跳跳,路过银铃和她的闺蜜们所在的屋子。这一片里弄算上银铃共有七个那个岁数的女孩,平日里玩得多。曾经似乎有八个人,但是据说有个九岁离开后就再没回来过,这样算起来可能是佩儿,只是除了银铃,我几乎记不起她们其他人相貌了,更不要提佩儿了。我大约十岁时,她们就纷纷嫁出去了。
外面的鼓点有点怪,时快时慢,并无节律可循,谈不上特别好听。
“您是?”我不想回忆起过去种种,所以即便认出来了,仍然要当作那时太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这样也能躲开过去种种。
“我姓度(賨人七大姓之一,通庹tuo姓)。”这妇人露齿而笑,毫不避讳,这一句一出,连带着笑颜似乎都幻化回十几年前的稚气和顽皮。
“看,小智来了!”小女孩们的声音其实还是很悦耳的。
在我襄阳那个家中,张叔张婶平日就是照顾我们日常起居饮食,并不会管束我们。故而我家就成了这帮女孩子一起聚会的最佳场所。那一日,我也只是路过她们在的厢房,看到她们聚在一起的样子。七个女孩围成一圈,不知在做着什么,只听得女孩那种特有的莺莺燕燕不绝,激起了我的好奇。反正那时候,银铃也不许我自己一个人出门。除了各个屋子,我不在前厅就只能去后院。那时我的世界,有银铃是襄阳及周边近处,没有银铃就只有这四面墙围成的这个庭院。
但即便这样,我的世界中有些地区仍是有些忌讳的。
银铃告诫过已经知道男女有别的我,女孩子在屋里时,不能随意出入,且进出皆需礼节齐备。只有她的屋子,如果有急事可以直接进。当然,也可能因为时机确实不对,或者非常对,而致有些后话。不过当时不会没事,只是事后会被寻衅挨一顿不轻不重的训斥,视情况轻重,有时还会在某地方跪一会儿。对于这种情况有所经历的我踯躅在外的地板上,不敢登席一步。对于那些女孩们的天地,我不敢问,也不敢打听,甚至都不敢吱声,只能远远观望。轻易进去,是有危险的,问询过后进去,也是会有风险的。
这七位女子中,除开银铃——无论其善恶刚柔——我终究也逃不掉的。剩下有三个还是挺好的,说话举止,还是透漏着贤良淑德,关爱幼小的那种可贵的华夏传统道德风尚的。最后这三个,绝对是让所有小孩子都会害怕的黑幕阴影。这三个小恶女在一起,无论讨论起什么问题,三句之后就开始透露出一种浓浓的邪恶味道,根本听不得的那种。连银铃都吼过她们不要在小智前面讨论那种事情这种话。
“原来是度姐姐!”既已婚配,便不好乱唤闺名,正好也记不清她什么名字了,便客气地再次行礼。
“记不得姐姐名字了吧?也不怪你,我十三岁就嫁出去了。那时候你是不是还没到十岁?当年银铃给我们八姐妹用名字编了一句诗一样的话叫铃舞娉婷,佩系缱绻。不过小佩没到十岁就被接走了,就剩下我们七姐妹了。唉,你知道小佩后来去哪了?她一直住你家,银铃说是你们家亲戚。”
“哦,她是我有婚约但未过门妻子,我们已经成婚了。”
“呃,我说呢,听起来也没亲眷关系的,当年还和我们一起欺负你……你没寻衅报复过她吧?”为何觉得她有点挑事的感觉。
鼓声亦忽然加速,宛如宣告即将扑面而来的冲锋陷阵。
仿佛有些事情也扑进了我的脑海,下半句后三字便是这邪恶三姐妹,除开这三位和那三个及银铃,原来还有一个隐隐记得的女孩竟是佩儿。怪不得,谈及我小时候时候何时见过她,佩儿总是含笑,然后和银铃一起只提我记不得时候的事情,往后便一概装傻,就当自己早走了,原来还是有几年的作案时间的。回去一定要争取银铃指证一下她,否则我枉为人称獬豸在世。
“那银铃呢?她嫁哪了?我走时,她还没嫁呢!其他姐妹礼聘基本都定下来了,她却总说不急。也不怕算赋罚死你家,我们总在你家玩,你家虽然好像还算是挺有钱的,但我想也撑不了几年吧。”
“她也是与我有婚约的……也嫁给我了!”
“哇,那你家啥来头啊……你现在应该还是被银铃管得死死的吧?”
我礼节性地尴尬点了点头。
“怪不得你一个人来。”这话很无道理,又很有道理。
我想自己喜欢独来独往,或许是想摆脱被管束的感觉,又或是方便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肆意徜徉。
“度姐姐怎么嫁到賨人头人这里的?当时年幼记不清楚。”我记得她嫁出去,银铃还是有些伤心的,我好像还是蛮开心的,仿佛是一颗石头落了地。
“我和小纪,芊芊本就是賨人啊,只是早与汉人通婚,定居荆州,賨人七大姓免租赋,你既然是朝廷里大官应该知道的啊……我们都是延熹年间荆州大乱时,为避兵祸迁入襄阳的,我们没你们家有钱。我是女孩子,便嫁回賨人家,不也挺好的么?毕竟,十妻不算啊。(注:賨人应该有一夫多妻制,但应该局限于头人及富有阶层,秦汉皆对賨人有特定的优待政策,除之前立有大功。賨人也是当时军队的优良兵源,这也可能是后来魏晋之后军户制的构想来源。)”
“啊,对啊,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很久以前的老家旁边是宕渠水还是渝水什么的,不就是这里么?”
“嗯,就在这南边,我家先人最初是为平南越被征发,平定之后,就在荆州授地落籍了。我听过父亲说过,他也是听先人说的,要去交州要跨过一座特别大的山,那次去征伐,山这边还是冬天,过去就再无冬天了。”
我点头,这个我比这里所有人都清楚。有侍女送上一杯热水,其人麻衣不及膝,绑腿赤足,席上近前,初始竟丝毫未查。及至托盘及杯盏上的热气贴近,才有知觉,赶紧致谢。此女尚幼,不言而笑,无妆无饰,只简单扎束了头发,仿佛脑后还垂下几缕辫发。
“小智甚有礼数,不似大官。唉,等我老了,把我儿扶上头人位置,我就迁那去养老。”她身边也有人送上,她只管先饮一口,再与我相请:“喝喝我们这边的迎客茶吧,这里寒湿,热水煮的茶汤,加了我们这里的一些特产药物,对身体好。”
我喝了一口,辛,苦,倒也不难喝,甚至喝完觉得腹中暖洋洋的,是蛮舒服的。
抬眼再相行谢礼。
似乎这女子端详了我一会儿,看得我心中发毛。
“小智不如小时好看了。”
鼓点慢了下来,却一声声捶入人心。不寒而栗。
那时,也是这女子,不过当时还只是个长相清秀,凶起来略有些可怕的小姑娘,接下去就发出了倡议:“小智这么可爱,既然来了,拿他来试试呗。”
“不要拿我家小智来试,他是个男孩子……小荃你为何不拿你弟弟试。”
“我弟胖成那样子,长得也没有小智周正,画出来也定难看。小智这长相就像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公子哥。”似乎在夸我,我当时还是挺开心的,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就在那傻乐呵,甚至可能还在顾盼自若。
“漂漂亮亮的娃娃,怎么看都好看,就是有点傻乎乎的,画一下,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说呢?”那个小纪姐姐本也不是什么好女孩,而且有些毒舌。
“不要说什么傻乎乎的,智智那是憨厚老实,纪纪你想想你那哥和荃荃的弟,就是该被打个半死的货,我家那个才一岁,目前看起来也是个不省心的,晚上闹腾得不行。银铃说过的,智智多好带啊。若智智是我弟,我肯定带着他整个襄阳炫耀。”芊芊姐姐与荃姐不遑多让,就声音好像总带着撒娇的意味,但当时这话说得我好像还挺骄傲的。不过对面却是在决定我的吉凶,场面上,邪恶三姐妹一起看着剩下四个女孩。
三个相对娴静的少女,一声不吭,但都很期待地看着最后一个女孩。
最后一个女孩似乎在动摇。我的一切就都看她的了,当然我自己也是个作死的货。
我不知所以,不明吉凶地就这么一脚踏了进去,兴趣盎然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呀?”
一群女孩瞬间把我围住,周围从一片春光明媚,霎时变成黑云压顶,我有些害怕了,想要逃跑,却被堵在女孩子们的裙裾之中,走投无路。只能抬眼无辜地看着一张张充满期待的少女们的笑脸。
这位女头人似乎觉得自己刚才那句有些失礼,主动岔开了话题:“我们这里好久没有外面的消息了。我家人可好。”
我倒是回过几次襄阳,虽然因为心里的阴影,没有特意拜访过往邻里,但还是知道一些的:“在江陵之东,大泽之侧,江夏周边,都在屯垦。愿往者,都可分地,免三年租赋。我们那个里弄迁过去的很多,都为的分地。你们三家若是賨人……是啊,你们的姓都很少见,我竟未查,小时候是有些笨,估计也是想着賨人大姓可以一直免租赋,就去了吧。”
“老度不织鞋贩履也是好事,我家那小胖子也该娶妻生子了吧。”我记得,度姐姐的手上就经常有伤口,说是劈麻,束麻,搓麻磨伤的。我记得她和她父亲不甚相与,她会在我家哭,需得银铃去劝慰。她亲生母亲去世得早,度叔叔又娶了一个,自从生了小胖度,度叔叔应该有些忽视度姐姐,以至于现在度姐姐仍然有些归怨与他,但又免不了关心。我也不好接口,她似乎也陷入了回忆,希望那些画面里没有那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我。
“好了不提了。”少时,她醒转过来:“你来这里的想法,我知道了。你应该也知道我们的情况,这事,也算我们的事情。我已经派人去请各部来人,你在你荃姐这住些时日,就能和他们一起商议一下了。不过,小纪,芊芊应该不会过来。除非她们良心发现,想着来看我。当然,你可能并没有那么期望。”这位女头人笑了起来。
“她们也嫁过来了!”心中一凛,寒意立时三倍于前,賨人向导为何把我引到这里,只说这家姓罗,賨人第一大姓,我就这么来了,还真是自投罗网。
“賨人家大多都会有这心思吧,便都嫁回来了,我们又攀不上你们汉人大族。我先嫁过来的夫君,被征去打羌人时战死了。那时我们连房都没圆,他们罗家头人看中我,便把我纳为侧室,把我家先夫家老人一起养了,也不算坏事,我也给他生了儿子,都八岁了。结果……五年前,他也被董贼军队杀了,他那些大些的儿子也尽皆战死。阆中也破了,你们汉人女子也真是,夫君战死,未免受辱,投西汉水死了不知多少。我们不会,进山,继续和董贼打,拜你姐姐以前给我们讲过些兵法……哦,她说是要教给你,先给我们讲讲,看我们能不能懂。也亏我学些。加上,我儿是唯一头人子嗣,这不我就母凭子贵,又出了些主意,打了些胜仗,这不,我就当上女头人了。”
“度姐姐现在很有气势,甚是威严。”人都是要长大的,虽然现在她更加强势,但她毕竟便不如过去那么可怕了,夸夸吧,别让她把话题又引到邪恶的方向上去。
“嗯,你们退下吧。”屋外木铁相击之声一片,旋即一众脚步声,循梯而下。
“度姐姐真是小心,这是彻底信任小弟了。”
“当然,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什么样,我没见过。”女头人笑容有些诡异,令我心头不禁一紧。
其实我一开始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以前夏天,看我赤条条在院内跑,和我追逐嬉戏打水仗的有她们,为此,一身湿透回去罚跪的有她们;还得银铃和我说好,让我去各家道歉,表示是自己调皮,怪不得姐姐们的也有她们家。后来若不是银铃说会教她们写字,她们家便不会让她们再来了。此后,在我身上练字有她们,学画画的有她们,毕竟纸贵,竹简木板还需刮削,大块石头又搬不动,小块石头写不了两个字。而我,好用,洗一下就行。而且召之即来,挥之即自己去洗。只需给我备点吃的,便能哄得我开心。那段时间,银铃又经常不在——应该是被岳父找去教习种种吧——反正我记忆里没有岳父当时的模样。张叔张婶出去采买伐薪时,还需她们看顾我,我也怕一个人在家。银铃不是没考虑过我的危险,但男孩确实不太靠得住,共家(注賨人七大姓之一,通龚)哥哥就是其中之一,据说,自己玩着玩着就忘了要看我,自己跑出去和小伙伴们玩了,走时和我说一声他去去就回,把我关家里锁了门(注:后汉时,锁已较为成熟),钥匙扔对门邻居家就跑了。银铃归时,张叔张婶尚未回来,只发现我被关在家里,一直趴在门上哭到没声了。银铃没去告状,但之后就只敢请这些姐姐们来看顾我了。事实证明,她们确实可以保证一直看着我,但顾的方式有些特别。
我未来的夫人开始似乎也很开心,但后面慢慢开始有些紧张了:“银铃回来后怕会生气的。”
好像脑海中忽然抓到了些九岁前佩儿的模样,模糊,但有了个轮廓。
“你看,多漂亮的小姑娘。”还是度姐姐欢快的声音。
惊觉我竟能想到把二皇子打扮成小宫女是不是因为这一出。
思绪越短折回,我越悲惨。这次是我自己打断思绪。但又不得不面对下一幕闪回的难堪画面。
我面对铜镜,小女孩们啧啧赞叹声音此起彼伏,镜中确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的样貌。
吓得我喊出声来:“我是男孩,这是谁?”
“去找衣服给小智换上,去银铃屋找,定有她小时候的衣服!”众人为这个想法一起喝彩道。
再次不寒而栗醒转回来,一与前面莫名笑意的女头人目光交接,又不免浮现往事。
一群女孩子围着无助不知所措的我,仿佛那一身略大,走不两步就会被绊倒。
“小智真的漂亮动人,又好可爱哦!不行了,我要带他出去逛一圈。”
“一起一起!”
“呃,别带我家小智出去,让银铃或我爹知道,是要出大事的。”佩儿还是有些数的,显然欢愉过后,有些后怕了。
“没事,就说我们干的!唉?你本不该是要去背书的么,若晚上背不上不怕被责罚么?”
“哦,对啊,我这里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先走了。昔我往兮,杨柳依依……”佩儿好像很没有担当,一点不在意未来夫君死活。或许就是这个,当初回忆到以前和我相见时,总有些羞涩,定是亏心事做多了,自觉羞愧。
“读书人家的孩子真可怜……”
“小智,想不想出去玩啊。”
我记得我拼命地摇头。
“你是男孩子女孩子?”
“男孩子!”我坚定地答道。
看着眼前渐渐熟悉的故人:“荃姐,既然如此,请帮小弟安置。还请帮我找些合适的衣衫,来时匆忙,未带换身衣物。此番战事以来,甚少得闲,又未得沐浴,身上难闻得很。”
“嗯,好,我找人帮你安置,话说,我们小时候还真帮你洗过,不止一次。”我不免心头再次一紧。
即便场面上少了一人,我仍然身处绝境,所幸,她们多是带着欣赏作品的态度,而我坚决不出去,她们倒也没有勉强,怕也是有点担心后果。
“笑一笑么,别噘着嘴。”
“撅着嘴也很可爱啊。”芊芊姐总是一副撒娇的口吻。
我听到了敲门声,终于救星来了,刚要呼唤银铃,便被捂住了嘴。
“阿萍,阿婷,小舞,你们去门口拖住银铃。”荃姐颇有大姐的气势,再转过脸对着另外两个:“我们去帮小智赶紧洗一下。”
这里有汤池,略有些意外。泡着舒服,无意中竟睡着了,滑下去呛到时,才发觉水有些咸味,或许因是盐泉吧。抹了把脸,不知睡了多久,外面天就要黑了。
起身,发觉旧衣物都给收走了,架上还真给我放了一身賨人打扮。麻鞋麻衣麻衣裳,麻布绑腿加一个斗篷,值得欣慰的是,多了一双袜子。
当年,银铃帮我从度家买过一双麻鞋,度叔叔本是要送的,银铃坚持付了钱。那芒鞋本是供我夏天穿,但我的脚面很奇怪,特别容易磨破,银铃心疼了,只能继续穿袜捂着。
擦拭完身体,看着身上这些年留下的各种伤痕,确实有些触目惊心,疤褪落的地方摸着如橘皮一般,令人不由得心生喟叹。
“小智的小胳膊摸起来好滑。”我被两人架着双臂,她俩尙有心说笑,脸被另一人快速蘸水洗着,“你们俩别废话,扶好了,快点”。我也不敢说话,也不想让银铃看着我现在这个样子。
少时洗净擦干,被用衣服裹着牵着出来,看见正厅门口不明所以的银铃。脱开手跑过去,扑在她怀里,却什么都没说。
再到大厅时,已经有一众长老在内坐定。虽是蛮装,仍以汉仪见礼一番,遂为引至上席。少时有钟铮鸣,便举盏开筵席。她也和一个与她甚是亲昵的小孩在上面一起用饭。厅外,众人牵手随鼓声围火跳舞,口中呼哨声不断。女头人丝毫不见外,说我是他兄弟,当年襄阳邻居姐妹家的小弟,有军功,现在是朝廷的大官。他们有些人懂些汉人礼数,再与我相寿。
食物皆山野味,甚美。更有众侍移鼎簋盘壶以入,即席分食筛酒,颇有古风。
我的饭量显然又是最令人惊诧的。我惊诧的却是外面的鼓声似乎并没有一个固定的节律,快慢相间也听不出什么拍子。
少时,便有人问,外面那个碍眼的物事是否天狼。
用词相当直接犀利,只能委婉回问,诸位大人也知天狼?
自家大人故往在朔方戍边,曾闻此传言,又少见人使这种兵器,故有一问。
我解释说,这是铁的,照着天狼做的,真天狼在我家藏着。那个东西不吉,在哪都会死很多人。
又问,弓上为何绑绢帕,绢帕上似还有字。
哦,那是我夫人给我绑的,上面有些对我平安的期盼。
为何绑两个?
哦,他有两位夫人,都有婚约的,都是我的好姐妹。把弓取来,我看看哪个是铃儿的,哪个是佩儿的。
女头人倒不见外,我却有些慌张。
呃,其实这是我第三位夫人的,她喜欢舞文弄墨。
荃姐姐脸色有些不好,拍箸于案:“你还有几位夫人?”
吓得身边那小孩一激灵。
“就……就三个。”
“不是我们剩下襄阳那三个中的一个吧?”
“不是,舞娉婷三位姐姐哪位都不是爱舞文弄墨的吧?我那位夫人就是益州的,剑阁人。”
“哦,剑阁人……我们这倒是有不少剑阁的汉人,都是逃难过来的,来不及去江州,江州已经破了,都是家里颇多老幼妇孺的。你要不要见见?”
“望予引见!”
“这么着急就要见人家娘家人啊。”荃恶姊一语,众賨酋哄笑。
虽然被揶揄了,但却很不憋屈。我确实适合这里。
“哦,对,小……心问一下,朝廷来的辅政谢大人,卜家要请么?忽然想起来,此间可能还稍有些过节。”这句话,倒有些我们汉人的考量了。
这却是上一场宴席时,我知道的话题。当初董贼进来,以勤王之由,竟骗了临近一家卜姓賨人去帮着回攻汉中,那夜差点就靠着賨人翻山偷了关,却被文实勘破,打了下去。还被俘了几个,又被文和晓以实情,又放了回去。
当时我不得不心中夸文和着实干得漂亮。卜姓賨人既然已知实情,便要撤了,也是太实诚了,和董贼都说了实话。未想董贼丧心病狂,以大军围之,以图屠尽一行賨人,幸得賨人山路熟悉,逃进深山,董贼曾几路大军进剿,賨人损失惨重,但终究骁勇,终于打退了董贼。
当初围剿之时网开一面的几员将领便被安排在与賨人接连的城中。賨人也无力复仇董贼。
自此,总算暂时相安无事。
“请吧,他们应该会信任你们。需要我去么?反正要等各家大人,我可以去请。”
“他们上过当,你去怕有危险。没事,我们罗卜二家,关系好得很。”我总觉得刚才似乎听到了一个很像笑话一样的词,但不敢笑,也不敢再提。
正如自己小时候的某些故事。
银铃那些年某些时候,常出去跟着我的岳父大人,学着各种等待教习我的东西;佩儿则应该经常在某间屋内眼不见心不烦,毫无结发夫妻之义地只管背诵各种三教九流的东西。
只留我一个人在另一个屋内,被某些人看顾。
看顾的方式,不宜载于史。
其后果是,我喜欢一个人呆着。
银铃能察觉到我的不对劲,我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说,还是不愿意说,反正应该是没告诉他。不过她终究是从什么地方——最大可能性是佩儿,其次就是舞娉婷三姐妹——那里得知了,有一天,还专门把邪恶三姐妹叫回来吼了一次。
此后,总算是消停了一阵。但佩儿后来走了,银铃不在,善良三姐妹也不在时,我依然还是被折腾了几次。她们不知道为何喜欢这种奇怪的游戏,乐此不疲。
但我却并不恨她们,估计是不敢。
至少我对女孩子们都很尊重,彬彬有礼,而且有些敬而远之。只有对银铃,只要是靠近了,我就想牵她的手。
有一日,银铃有些失落,提议和我一起出去走走。
于是,我牵着银铃的手。我就记得十一岁的银铃无比高大,而我身高那时还没长起来。但也就是那个时候,银铃好像有很多心事。
路边稻田,夕阳西下,满眼都是沉甸甸的金黄稻穗,从南门出往西走,再自西南山麓折返。银铃并无什么目的,只是一时兴起问我是否要去散步,我则是难得放风,欢快得如脱缰的野马。不过回程时,我一手牵着银铃,一手拂过身边的稻穗,不明所以地安静下来。银铃甚至走得有些快,我需要蹦蹦跳跳加小跑才能跟上她。
银铃转脸看了我的样子,笑了。帮我抹去鬓角和耳边的汗珠:“姐姐经常把你丢给她们,她们没少欺负你吧。”
我还有些气喘吁吁:“还好,有次你在外学了三天,晚上我害怕极了,是她们来陪我的,给我讲故事,不过她们的故事有些可怕,所以,我尽可能在她们打算讲故事前就早点睡着,至少得装作睡着。”
我记得银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夜看着賨人们舞蹈到很久,他们的歌舞似乎都是和打仗相关的,那节律应该是对应战时各个阶段。从行军到接敌,从对阵厮杀到收敛安葬。
我注意到一个小孩过来看了我的弓良久。约莫十岁,着汉人衣衫,但裹着兽皮,夜间山间是有些冷,风也有些大。我想他是剑阁来的人,但他太小了,有些事情,不便聊。
只能问他,看什么。
他说,字挺好看。
我问他叫什么。
他说他叫法正。
我没敢问法真是他什么人,只和他约了,后两日找时间去拜访他们家人。
当夜,某不良居心女头人,贼兮兮问我,是否要给我安排一下,比如下午那个看着还挺适合我的,还说我们汉人大官们都懂的。我正色言说:我要好好休息。她笑道:看来小智身体已经不行了,不过有三个夫人,身体是会不行的。
我觉得她脑中肯定很多邪恶思想,笑容都瘆人。
不过第二日,并未有人来找我,也未有人来引我去见什么人,只说,头人让我好生休息。
有一种被报复的嫌疑。
第三日,忽有人来请我去议事。寨内并无什么人,而且寨内那些木板房子都少了些,显然这些房子都是如营帐般的简易搭建的。似是去开荒了,或是打猎了。登上议事厅的台阶,就听得里面三个女子,用无比熟悉地腔调聊着。
“真是小智来了?”兴奋。
“智智现在长什么样?”雀跃。
我在门外,轻叹了一声。
那天银铃忍俊不禁后,也是这样叹了一口气。
银铃对我满是歉疚地说:“你八岁了,姐姐从今天起不再管束你了,你去外面好好玩吧。和男孩子们一起,该玩点什么玩点什么。”
忽然自稻田蹿出一个农人,银铃有点警觉,将我挡在身后。那农人并无恶意,只是看我们的样子:好漂亮的娃娃,男孩女孩?
农人亦是憨厚朴实的人,得到答案,赞叹一声,扬长而去。银铃看着我,若有所思:“小智大了,姐姐给你梳个男子汉的发髻吧。”
我当时应是总角,发分两髻,颈鬓垂髫的样子。更小的时候,我还喜欢两只手抓着两个发髻,手上感觉挺好。据说当我还没那么多头发时,喜欢双手抓扯腮帮。我似乎总喜欢双手抓点什么。
但我绝对不喜欢被某两位怪姐姐抓着手拽进屋里。无论是十几年前还是现在。
荃姐姐还很得意,说她专门给各家放出朝廷辅政卿襄阳谢智来了的消息,结果共纪,昝芊二姊竟全来了。
我有点想发作,又有些羞愧,朝廷的颜面全被我丢光了。
我还真发作不起来,也没法羞愧。
现在她们已经客气很多了。少时三人已经一起在上,对下面的我指指点点,又开始讨论那些少儿不宜,成人不宜,人皆不宜,然她三人甚宜的话题。
无一句可入史书。
刑不上大夫后一句改成礼不下賨人似乎也很应景。当然賨人地盘上,由不得我。我也只能入乡随俗。我一直以为我到蛮夷地,都是畅快欢歌,饮酒作乐,主客两宜,皆大欢喜的。这次真是自己跳虎坑里了,当然前一次,我也真跳了,那真是自己找死,怪不得别人。要是当年她们嫁出去的时候问清楚她们嫁哪里了就好了,当时就只顾开心和劝慰银铃了,日后终有报。
不知是賨人婚俗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们竟是秋后嫁出去的。当时正从银铃那里学过一句:秋官司寇。
很应景。
又是同样的路线,那时的我已经和银铃差不多高了,出外对于我来说并非什么稀罕的事情,但今天是要陪银铃散心,我还是故作欢快地前跑后跑。她走得慢了,我停一下,再跑两步。晃着她的胳膊,努力让她开心点。
“她们嫁出去也好。”
“没事,我还是会陪着你的。”
“她们嫁出去了,你肯定很开心吧。”
“其实她们也是好女孩,当年你因为心烦离家出走,还是她们骗我,说你要用功读书,还说你马上会回来。还是你回来抱着我哭我才知道她们是骗我的,她们只是癖好有些怪吧。”
“那你不怪姐姐么?”
“看你为了让我懂那些东西,费尽心力的样子,若就学那简上的原文,我怕早就跑了。”
就两年多,我似乎高了不少,手指已经可以探入稻田中去拨弄那穗尖。若起风了,再也不是感到头顶掠过什么,而是看着一片金色的稻浪,如夏日雨后的汉水般汹涌。
银铃还能感受到稻香,而我则比较实际,不能立刻放嘴里吃的,连花香都不觉有趣味。
银铃和我牵着手,仿佛又有几个农人路过,看着我们俩牵着手,似乎小声笑着议论着:“看这对小夫妻。”
我知道,女子十五岁之前就得嫁出去,因为那些年更卒徭役,戍卒靖边等等有些频仍,城内外适龄男丁略有稀少。所以,街坊间见过十岁就娶了个差一个月满十五的小姐姐的。
“她是我姐姐。”我虽然不生气,但是还是得解释一下,不能坏了银铃的名声。
“我终有一天要嫁出去的,你以后也要娶亲的。”我那时也算见过世面了,觉得银铃是因她的小姐妹们都离开了,有些感伤,现在回想,似乎又有其他味道:“到时候,你不能姐姐姐姐的找我了,知道我的名字么?知道怎么找我么?”
“我知道,大家都叫你阿铃,但你叫银铃。”我欢快地晃着脑袋。
“你真的娶了阿铃啊?”小纪姐姐比小时候瘦了不少。
“嗯,还有佩佩。”芊芊姐脸则圆嘟嘟的,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我记得当年荃姐喜欢捏她一下,尤其是银铃在场看着不让她捏我的时候。
“嗯,婚约如此。”
“我们当时私下就认为你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孩子,白白净净,漂漂亮亮,脚一磨就破,一看就是那种太守刺史那样,常年着厚袜登堂入室的大户人家的孩子。哪像我们芒鞋木屐,光着脚丫子大半年的,没你那么娇嫩。小智出生那些年,说是什么党人……”
“唉,别乱说。我听回来的人说小智可能是皇上散落民间的皇子。有可能当皇上的。”
“哇,那我们当年……唉,不会被杀头吧。”三位女子忽然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不过完全没有会被杀的那种恐惧。
“其实少时被遗留襄阳,只有婚约和我们三人,并不知道故往故事,那些都是传闻,做不得数。”
“说话算话……只要子睿伸出手,银铃一定会让牵。”银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唤我的字。
我点点头:“好的,姐姐!”
“你叫姐姐,比你大的姐姐多了。只有叫银铃,你才能找到我,记得了吗?”
我当时也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
“其实呢,你将来可能也会和几个女子成婚,但是对她们每个人时,一定都要专心,否则就别把她们娶过门。当然就娶一个,爱一个,陪一个一直到老,或许才是真正的……”
“你是说,我将来要和三个女子成婚么?”当真一语成谶。
“你这什么理解能力啊!”银铃哭笑不得。
“反正你们汉人事,我们不太懂。但有一点我们有共通之处,七家还有其他小部族都是一个心思,打董卓。但,你要让朝廷继续免我们的租赋,而且不准派那种混账官员来盘剥我们。”此间故事我确实全知道,这个要求不算过分,一个自商周以降,伐纣,诛白虎,破三秦,平羌,御鲜卑的部族,应有此礼遇。
仍旧是前一次夜宴时提及的,董贼也是用这个条件来诱骗賨人的,不过我这三个姐姐和她们嫁去的共六家,一起存有疑虑——拜银铃往昔教她们——无旨无令无传无信。名不正言不顺。
可我也什么没带啊?
我们就是证明人啊。
是你还不够么?
我们信任的是你。
为何信任我?
你从不向银铃告状。
毕竟你们是银铃最好的朋友了……
呃……你是不是喜欢穿女孩子衣服啊。
唉……他昨晚还不要我派个侍女给他。
啊……我想到了,他莫非……
三个女贼笑得很恶毒。
场面上又再一次堕入无尽黑暗之中了。
“哦,做噩梦了是不是啊!别怕,小智,姐姐们都在,我们点着灯呢。银铃被老师留下学东西了,在水北,今夜风大回不来了。”
“小智,没事,换我们了,今天下雨了,银铃又回不来了。她们三个也不在,你安心睡吧。”
“没事啊,没事啊,小荃,芊芊,小纪她们去接银铃了,你睡一觉,醒来时就能见到你姐姐了。”
填补这些记忆碎片的中间事情,似乎都是我在哭鼻子,她们在安慰。
“行了行了,这么多年了,你们再说,小智怕就要哭鼻子了。走吧,请辅政大人去见一下你们汉人吧,就在那边一个几里路的一个寨子里。寨门口有我安排的人护送你过去。小智走了,咱们三姐妹就好好叙旧,还记得我们最初见面的样子么?”
我是断然记不得自己初见银铃是什么样子了。
最初能记得和银铃在一起的场景,似乎仍在山城之间的小路上,不过那时候小,银铃只会带我走到田边便会折返。仍旧是秋天,我想拔一株稻穗,被银铃阻止了。银铃说农人种了大半年了,就要能收了,这是一年的希望啊,不能拔。你希望自己刚吃饭时,被人把饭碗夺走么。
我应该肯定是摇头了。
小智想玩什么啊!
我想玩打仗的游戏。
好,姐姐回去给你削一柄木剑。来,走了,不能赖在这里了。记得答应姐姐的,姐姐伸出手,小智要立刻牵着。
我肯定是牵着了。
然后,此生,我不愿用剑。
或许我们一生,都会被小时候所经历的一切所影响,接受你所爱的,忘却你所厌的。若忘不了,或许就有另一个你永远停留在那里,并伴你余生了。 百度 求小说网 有求必应! 天变 https://www.qiuxiaoshuo.cc/read/ikisq/fookfmmq.html 全文阅读!求小说网,有求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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