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十一

小说:欢天喜帝  作者:行烟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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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欢手腕一软,银瓶细口左倾,里面的茶叶尽数洒了出来,盒里盒外都是。
    拾一叶用手指轻捻,看那茶上银毫成沫,碎在指尖,心中竟有梗痛的快意。
    若是那一夜杀了他,该有多好。
    可人一辈子哪里能得机会后悔,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一生一世都不可再遇。
    那一夜她说,让他们走。
    他便走了。
    现如今他又来,身后是五万邺齐精锐之师。
    阵锋直指邰涗东境。
    英欢轻喘一口,胸口窒闷,伸手一把握住案上散落的茶叶,紧紧攥在掌心,挤压,碾碎。
    叶渣自指缝间滑落,飘了一膝。
    蒙顶茶足珍贵,千里周折才至她手,她以为这真是那人的心意。
    英欢鼻尖发酸,那银瓶看着是愈加刺眼,心底里怨气横涌,伸手抓过瓶身,想也未想,便狠狠朝前砸了过去。
    是在泄愤。
    可她又是在泄什么愤。
    是在气自己多情,还是在气他无情。
    是在气他无情偏做多情举,还是在气自己有情却生无情意。
    是在气他,用这蒙顶茶、用那四个字,骗了她信他;还是在气自己因他那双眼那句话,便真以为两国可以互睦。
    于边境互通市易,他允了;沿线州府互设市舶司,他也允了。
    本以为两国真可言和,谁曾想天下一乱,他便变了。
    不可信,终究还是不可信。
    当初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英欢唇色发青,眼睫微颤,看着那银瓶慢慢滚至门边,撞上一侧门柱。
    不清不脆的一声响,却令人心震。
    三国大军就在边境,虎视眈眈,随时都会举兵攻来。
    北面流寇将她禁军半数死死拖着,她纵是有三头六臂,也挡不过此势。
    那一晚的梦,现下想来竟是那么真。
    狂风,暴雨,冷,黑,孤立无援,无人可依。
    梦中母后的话真真切切,江山不可倾,不可倾……
    不可倾。
    心中再恨再痛,也要咬牙抗住,邰涗不能毁在她手。
    身后挂烛光影微动,将她在案上的浅影也带得晃了起来。
    高高盘起的宫髻上,珠簪吊尾银坠在轻轻晃动着。
    英欢稍一怔愣,神色随即转变,抬手飞快将那珠簪取了下来。
    簪身冰凉,于掌心间寒光闪烁。
    她握住这簪子,心中忽然洞明通透,一念油然而生。
    可眼中瞬时又黯了下去,是真的别无它法,已到此地步了么。
    心中犹豫不决,真是不甘心……
    殿门被叩,“陛下,狄将军奉诏觐见。”
    英欢回神,“宣。”
    内侍将门掩开,狄风大步而入,迈过门槛时微微一顿,看了看地上那银瓶,又抬眼去望英欢。
    英欢垂眼,“捡了拿过来罢。”
    狄风依言,弯腰拾起那银瓶,目光飞快扫过瓶身上那四个字,眉间一颤,脸上惊讶之情不加掩饰,怔愣间竟忘了行君臣之礼,犹自僵在原地,待听见英欢于前方轻咳一声,才一下反应过来,忙单膝跪下,“陛下恕罪。”
    “免了。”英欢起身,“邺齐大军已至西境,枢府来报你也看了。留守京师的禁军只剩三万五千人,其中两万风圣军在你麾下,朕一直扣着未动,你先前心中怪朕不派你挂帅出征,眼下再看,可还觉得是朕做错了?”
    狄风喉头暗哑,“陛下圣明,是臣短视了。”
    英欢望了他一眼,见他低头不抬,“现如今你是如何想的?”
    “臣……”狄风嘴唇略动,却不说下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起。
    英欢眸子眯了眯,“都到这时候了,在朕面前就别藏着掖着了,有话直说。”
    狄风抿了抿唇,面色不稳,“南北中三路无一路有胜算,现在又有邺齐大军于东相迫,战事着实堪忧。臣心无它念,但听陛下调遣,惟愿与敌拼死相博,以身报国,绝无后怨。”
    英欢嘴角稍弯,冷笑道:“让你拿这三万人去和数倍于己的敌军血战?你想被谥武国公,朕还不愿这么早封!”
    狄风脸色又红又黑,“臣实不愿见他人在前为国效命,而臣却独留朝中趋避,还望陛下派臣领兵出战!”语气急切,话中透狠。
    英欢敛了笑,良久未语,思及他先前所言……战事堪忧,连他都这么说了,看来自己并未料错。
    若想保住邰涗,怕只能……
    她挑眉,对他轻声道:“朕留一万五千人护卫京师,你领二万风圣军直赴东境。”
    狄风抬眼,眉头皱起,“与邺齐五万大军相抗?”若是这样,还不如将他派去浔桑一带,先与龚德明合力绞杀南岵,胜算还来得更大一些。
    英欢却摇了摇头,垂了眼,将手伸至狄风身前展开,低声道:“朕让你去送样东西。”
    狄风看着她掌中之物,愣了一下,不解道:“陛下……?”
    英欢看着他,眼中忽明忽暗,却再未开口。
    手中珠簪映着殿上光影,一转,便微微闪烁。
    狄风接过它,上面犹带着英欢手中热气,“陛下的意思……”
    英欢侧了身子,眼睛望向窗口,外面夜色微茫,“若是他肯退兵,你便掉头北上,直逼南岵浔桑;若是他不肯……”她顿了顿,眼中温光若现,“朕留着武国公这个谥号给你。”
    狄风握紧了拳,心中千言万语滚过,喉头却梗了又梗,终还是化成三个字,“臣遵旨。”
    英欢忽而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眼中有光点点,“狄风。”
    他挪不开眼,“陛下……”
    她将他的五官仔仔细细瞧了一遍,淡淡笑了一下,“没旁的事,朕就是想再叫叫你。”
    他手臂微微一颤,想要抬起,却终究忍了下去,垂眼不敢再看她,“那臣告退了……”
    英欢一直看着他退至殿门口,才又开口,低声问了一句,“十年来你有没有后悔过?”
    可他却没有听见,直直地退出殿外,掩上殿门。
    英欢转过身子,往殿中走去,眼角慢慢湿了起来。
    他一定会说,不曾后悔。
    可是她却后悔。
    若知会有今日,她一定不让他在她身边徒留这许多年。
    她欠他的太多,只怕此生都难以偿尽。
    ※※※
    虽是夏日,可夜晚江风亦凉,城营墙高四丈,上有望楼,执戟守兵身披黑色锁子甲,眉角竟有冷冷凝霜。
    邺齐五万大军并未入开宁城内,却于城外三十里处扎营,地凿三尺,筑墙为营。
    望楼上值瞭的士兵略有倦意,眼皮微垂时,就听远处传来马声,见沙尘迎蹄而起,在夜色下震起一片灰雾。
    营墙上火把陡然作亮,左右两侧各上来两个士兵,定睛朝远处望去,眼中隐隐带了点期冀之意。
    墨袍黑驹,一人一马飞驰而来,盔上白缨于夜中格外醒目,奔来时似一道亮目之光,转瞬便至城外百步。
    望楼之上的士兵看清来者身上铠甲,眼皮猛地一抬,喃喃低语道:“终于来了。”又飞快回身,对身旁另一人道:“火速去禀朱将军,邰涗来使已至城下!”
    话音将落,身后桟梯上便响起了重重脚步声,朱雄粗大的嗓音已然响起:“待你们来报,早就晚了!老子等得都要睡着了……”
    一排士兵长枪竖起,“朱将军!”
    朱雄几大步走至望楼前面,口中愤愤道:“邰涗杂种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折腾到半夜才来个人,真他娘的欠教训!若不是皇上有言在先,老子非揍他一顿不可……”
    话音在他看清墙下之人时戛然而止。
    朱雄嘴巴微张,眼睛圆瞪,怔愣了片刻后,马上朝两侧之人用力一挥手,“命下面的人开城门迎使入内!”见身周士兵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是不耐烦的一声:“都等着干什么,想让老子自己去开啊?”
    话一说罢,他便当先快步下了楼去,动作之急,让一干士兵们均摸不着头脑。
    朱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邰涗来使怎会是他!
    城营比一般外城墙要稍显简陋,门不高但宽,为求方便军队疾进而出。
    狄风打量了一番城营四周,又驱马而行数十步,至城门方止,才翻身下马,眼前之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里面远处火把四晃,亮光耀天,人马都还未歇息。
    他抬眼,一眼便看见众人之前的朱雄,不禁一挑眉,“朱将军。”
    朱雄更是两眼放光,“狄将军,怎会是你!”
    他知狄风领军至东江对岸屯营,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亲来为使!
    狄风见既是相识之人,也就顾不得那些虚礼,直接上前几步,对朱雄低声道:“朱将军,狄某恳望见邺齐皇帝陛下一面。”
    朱雄没料到他如此直接,不由微怔,随即屏退左右士兵,对狄风道:“陛下此时人在城中行宫,狄将军之请,在下怕是难以成全。在下奉我上之命前来迎使,将军有何事,但跟在下说便是。”
    说着便要让人带狄风入营,可狄风却一动不动,只是盯着他,眼里越来越暗。
    朱雄被他这目光看得心生寒意,“狄将军?”
    狄风挪开目光,看了看身侧几个挂刀执枪的士兵,又看向朱雄,嘴角微弯,“朱将军,别拿狄某当三岁小娃。”
    朱雄脸色略黑,却听狄风继续道:“在下今夜,非邺齐皇帝陛下不见。”
    他这语气煞是笃稳,眼中寒意浓洌,抿紧的嘴唇更似刀锋,绝不肯退。
    朱雄看着他这模样,脑中想起那一日在逐州城外狄风所为,心中不禁略动,使劲一咬牙,闷声道:“罢了,狄将军随在下来!”
    狄风绷紧了的身子一松,跟着朱雄往里面走去。
    身后有邺齐士兵一路跟着,他眼睛四处扫略了一番城营内部,也顾不得多看,心中只盘算着见了贺喜,要如何开口。
    他要如何才能不负她的嘱托……
    中军重帐垂地,两排士兵执戟相向而立,帐幕交叠处隐隐透出里面亮光,狄风一回神,朝朱雄看去,见他已上前同那些士兵小声吩咐着什么,随即入得帐内。
    狄风低了头,手探上腰间佩剑,轻抚而过,然后解了下来。
    他就知道,那人此时怎会在开宁城中行宫,必是在这大营中无疑!
    转念间朱雄已然出来,走至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道:“狄将军请入内。”说完低头看了看他掌中之剑。
    狄风不等他再开口,自己将剑重重往他手中一搁,“多谢朱将军了。”
    握剑的指节有些僵,心底竟有些紧张,看着眼前的垂帐,脚忽如千斤之重。
    狄风暗暗吸了口气,上前一步,厚重帐子被两侧士兵撩起,他手握成拳,几大步走了进去。
    身后帐幕重重落下,激得地上起了一片尘,有刀枪相触的声音传进来,他心内瞬明,外面是已被人封死了。
    中军帐内空空荡荡,烛光通亮,帐中男子背对着他,低头于案上挥腕,不知在写些什么。
    一样的宽肩长臂,一样的挺拔身形,此时纵是背对着他,那人身上也透着让人不可避视的迫人之态。
    狄风看着他,半天没动,不知该如何开口。
    第一次相见,是两军对阵时的匆匆一瞥,那骄悍身影映于脑中,长久不消;第二次见他,是杵州城内惊心一夜,那临剑欺身却稳而不慌的漠然之态,曾叫他隐感钦佩;此时再见,对方底细他尽晓,可心中却越是没底。
    这男人利悍霸道,行事不循常理,叫人琢磨不透。
    狄风再抬眼时,那人已然回头,正看着他,褐眸中映着冰茫,“狄将军,别来无恙。”
    狄风微窒,心神陡转,头低下,“邰涗检校靖远将军狄风拜见陛下。”左腿膝盖弯了一瞬,却顿在一半,终究是跪不下去。
    贺喜朝他走两步,并不在意他这无礼之举,“狄将军胆识过人,以将帅之身而为来使,亲赴邺齐大营,真是令人钦佩。”
    狄风微恼,听得出他这话中的浓浓讽意,不禁顶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邺齐邰涗此时犹未开战,在下有何不敢来的?”
    贺喜嘴角蓦地扬起,眸子闪了一下,“说得没错。狄将军口口声声说要见朕,所为何事?”
    狄风见他单刀直入开口相问,也便不加掩藏,弯身从左踝侧面皮袋中抽出一物,递了过去,“奉我上之命,前来将此物交与陛下。”
    贺喜望去,珠簪于光下微闪,眼中不觉微微一痛。
    他伸手接过,握住,手指滑过簪身,在簪头珠花上磨娑了几下,呼吸陡然重了起来。
    眼前闪过那一晚……他狠狠地吻她,将这簪子从她发上扯落;她任他在她身上肆虐,却拿了这簪子抵住他的喉头。
    她本可以下手,却终究丢了这簪子;而他竟也放过她,反将这珠簪拾起,重新插入她的发间。
    只有自己才知道,他自十四岁后,就再无为女人绾过发。
    也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一晚他手下绽出的发髻,是当年母妃最爱的样子。
    是冲动罢,那一夜竟会动情至此。
    贺喜握着珠簪的手背至身后,望向狄风,心中已知他的来意。
    竟没想到,以她那么傲然的性子,却会做出这种事情,如此想来,邰涗眼下定是到了绝境。
    否则她绝不会让狄风来走这一遭,而且……还送来了这珠簪。
    是想让他退兵。
    是想让他念在那一夜,她终是放过了他,而求他这次也放过邰涗。
    贺喜眸子轻阂,复又睁开,簪身已被他攥热,可他却仍是没有开口。
    狄风却已等不及,心急如焚,直接了当便问:“陛下心中到底何意?”
    贺喜看着他,眸色渐深,“朕不可能退兵。”
    狄风闻得此言,心底一凉,整个人都僵住了。
    到底还是这最坏的结果。
    他心神似被抽离,艰难地开口,“既如此,在下只能与陛下于战场相见!”
    贺喜不语,胳膊陡然抬起,手中珠簪于空中划过一道亮线,尾端紧紧扎入帐侧高悬的五国布防图上。
    狄风顺势看去,簪子所扎之处,正是邰涗边境重城临康。
    于是愈加不解。
    贺喜长袖垂下,手指轻搓,“狄将军以为邰涗眼下胜算几何?”
    狄风胸口气血上涌,“不到二成。”
    贺喜嘴角轻扯,“就算是邺齐退兵,邰涗也抵不住北面流寇与三国重兵四面相压。”
    狄风知他所言在理,可却听不得邰涗成败由他口中道出,不禁咬牙道:“陛下无需为一己私心开脱……”
    贺喜不理他,自己上前,手朝图北面指去,“林锋楠领十八万邰涗禁军出兵至嘉陵关,此时只剩十六万不到,而平寇之日遥不可望;北戬十万大军屯于云谷关,一旦攻入邰涗境内,林锋楠则是腹背受敌,大军倾灭指日可待,只能向南求援;于宏断不可能见死不救,必定分兵北上抗击北戬大军;如是,南面便只剩龚明德,而他却要以一己之部与中宛南岵共二十万大军相抗,结果可想而知。狄将军,邺齐退兵与否,邰涗都只是一败。”
    狄风眼中迸出血丝,面色泛黑,牙根紧咬,半晌才说出话来:“就算如此,在下也定与敌军血战至死!”
    贺喜扭头看他一眼,“忠勇可嘉,狄将军死后,谥号定会不同凡响。”
    又是这般讽意浓浓的话语,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狄风满身血液冲上脑顶,恨不能此时上前将这男人扼死于帐中,就算是他要以身抵命、邺齐举倾国之兵来攻邰涗,他也不管了!
    盛怒之下,却隐隐听见贺喜低声道:“朕可以让邰涗不败。”
    狄风脑中嗡地响了一下,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连礼数都顾不得了,上前急冲冲道:“你说什么?”
    贺喜看他一眼,声音依旧稳稳,“朕有一计,可保邰涗不败,只是不知狄将军愿不愿意配合?”
    狄风浑身血液沸了起来,“只要能退三国大军,莫论何事,在下定当为之!”
    贺喜眸中寒光乍现,抬手一把将珠簪拔下,图中临康处留了小小的一个洞。
    他开口,声音冰得渗骨,“开临康城门,让邺齐五万骑兵入邰涗境内。”
    狄风身上滚烫的血液一刹那间统统被冻住,浑身刺痛,不可遏制地抖了起来。
    若非是他听错了,便是这男人疯了!
    ※※※
    狄风拳背上青筋暴起,“绝不可能!”
    贺喜似是料到他会是如此反应,倒也不恼,手中把玩着那根珠簪,“狄将军先前还说,只要能退三国之军,不论何事你都愿意。”
    狄风气得不能自禁,“邺齐五万骑兵入境,谁知会做出何事来!”
    贺喜手中簪尾敲上布防图,轻点临康,“邺齐大军自此处入境,临康以北一马平川俱是河原,五万骑兵奔袭北上,只消一日夜便可至凉城。南岵定会以为邺齐亦欲于邰涗内乱之时趁机夺利,南岵世子邵远乃急功近利之人,自是见不得邺齐大军会早一步攻近遂阳,因此定会领兵西进,与邺齐一争先后。”
    他将簪尾在凉城处狠狠地一顿,“待他大军欺近,朕便率军掉头东去,于门峡设伏,奇袭邵远一部,同时让龚明德麾下八万大军堵住邵远后路,合力围剿南岵大军。狄将军,你率风圣军北上至平域关阻援,以狄将军及风圣军之威名,北戬中宛必定不敢轻易派兵南下施援。”
    狄风眼中血色愈浓,就听他继续道:“邺齐五万骑兵虽少却精,加上邰涗南路八万禁军共十三万,前后相夹,足能将邵远之部打残。邺齐一旦介入此乱,北戬中宛二国定会按兵观望,只要灭了邵远一部,三国围攻之势便会瞬时瓦解,北戬中宛自会收兵。外敌既退,邰涗只消竭力平定内乱即可。”
    这一句一句听下来,狄风身子渐渐趋冷,铠甲下的单衣已经全被汗浸透了。
    这男人真是……疯了。
    竟然能想出此计!
    心思缜密严谨,环环相扣,想必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可若是这样,他又能得什么好处!
    不能信,也不可信!
    狄风握拳,冷言道:“此计确实可解邰涗燃眉之急,但,陛下为何愿意这么做?”
    贺喜眉峰略挑,“若是让南北中三国得了利,于邺齐亦无好处。邰涗既灭,邺齐将来也会陷于困境。更何况,南岵三番五次犯扰邺齐,朕亦可藉此机会将其重创,令南岵三五年内无力举兵为乱。”
    此言确是在理,狄风先前怒气收了些许,可脸色仍是不善,“可陛下如何能保证邺齐大军入了邰涗境内不会言而无信!到时若是邺齐不助邰涗,反而与其它三国联手,又将如何!”
    贺喜眸子淡淡一闪,不紧不慢道:“狄将军眼下怕是没别的选择。”
    狄风喉头一梗,这句话似当心一箭,扎得他再无了生气。
    不信他,便会被三国群狼围攻;信他,便要担着被猛虎反噬的风险。
    信与不信,看似天差地别,其实到最后,结果或许都一样。
    信他,还是不信他……
    敢不敢放手,做此拼死一搏!
    狄风心中犹疑不定,若是英欢在此,听见贺喜所言,又当如何?
    照她的性子……天地不畏,又怎会独惧此事!
    他抬头,对上贺喜那遮了层冰的眸子,狠狠一定心,哑着声音道:“便依陛下所言,开临康城门让邺齐大军入邰涗境内,我率风圣军北上至平域关,并着龚明德断南岵大军后路。剩下的,便全看陛下了……”
    贺喜看着他,神色略变,“狄将军不怕邰涗朝中清流非议?亦不怕将来回朝后被御史弹劾?”
    狄风眸色黯了下去,他心中如何能一点都不怕!
    但……家国江山与个人荣辱孰重,他心中自有衡量。
    当年在他最落魄潦倒的时候,是先皇看中他的天资,带他回京,破格举荐他入讲武学堂,后又着他入殿前都指挥使司,委以重任。
    此知遇之恩,君臣相得之情,便是挫骨扬灰,他亦难报!
    更何况……还有她。
    先帝临终前他曾立誓,纵是倾此一生,也要助她守住这片江山。
    只要家国不破,便是牺牲他一人,那又如何!
    狄风抬头,并不答贺喜这话,反而道:“陛下贵为天子之身,却欲亲自领军入邰涗境内,难道不怕邺齐朝中出事?”
    贺喜低低一笑,再看狄风时眼中已有暖意,“邺齐皇帝会一直留在开宁延宫内消夏。出兵入邰涗的人,是邺齐大将何平生。”
    何……
    狄风微微一愣,随即马上反应过来,“陛下还真是……”话未说下去,只是略略苦笑了一下。
    天下竟真有男子若是,不拘常理,剑胆冲天,行事丝毫无所顾忌。
    ……也不枉她曾因他而倾了的那半颗心。
    狄风一瞬间竟有些哽咽,心潮突涌,不禁脱口而出道:“杵州那一夜后,她于京中大病,前前后后拖了三月才好,病未痊愈,至今犹见咳血。”
    贺喜脸色陡僵,眸色变得一片漆黑,半晌后里面水光渐现。
    他看着狄风,没有说话,攥着珠簪的手却紧了又紧。
    狄风眉头微皱,向后退去,“明晚亥时,在下于临康城外迎陛下入城。”
    贺喜点头,忽然上前,定定地望着狄风,“狄将军。”
    狄风停住,“陛下还有何事?”
    贺喜眸光似刃,“事成之后,朕有一愿,还望狄将军成全。”
    狄风挑眉道:“何愿?”
    贺喜嘴角轻轻一撇,“待邺齐助邰涗脱困后,朕再告诉狄将军。”
    狄风眼神坚稳,“陛下如若能退三国之兵,在下定当竭力相报!”
    贺喜低笑道:“如此甚好。朱雄在帐外候着,狄将军今夜辛苦了。”
    狄风不再开口,只是看了他两眼,便退了出去。
    帐外刀光凛凛,狄风轻抽一口冷气,望向不远处的朱雄,朝他点了点头。
    朱雄一挥手,两侧士兵收刀避刃,铿锵有声。
    夜风迎面扑来,扫得他心底生冷一片。
    不过是口头相许,他便将邰涗一国之运和自己的身家性命统统交付给了那人。
    只觉浑身僵透,就似临渊之人,崖下万丈深不见底,身后之路白雾一片,是坎坷崎岖之路,还是平坦宽阔大道,此时都不得知。
    可是进不能进,便只能退。
    纵是身后之路有虎狼相伏,他亦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行去。
    狄风出得城营,挂剑上腰,翻身上马,扯着马缰原地兜了一圈,才猛地一抽马鞭,朝西疾驰奔去。
    倘若邺齐此次负了邰涗,他死也不会放过那人!
    帐内烛影微摇,贺喜垂眼,看着手中珠簪,良久未动。
    此次率军至开宁,本意并非如此。
    只是没料到她竟派狄风而来。
    自己先前定下的心思,在看见这珠簪的那一瞬,统统全乱了。
    于是刹那间便颠覆了自己先前所想,助她破敌之计脱口而出,现下想来,那些念头,早在自己不经意间,就已在心底滚过了无数遍。
    在狄风前狠狠压抑着的心潮,在听见他提起她大病未愈之时喷涌而出,自己差点就控制不住情绪,想要狠狠质问他一番。
    本以为于天下大事前,一切私念皆可抛却。
    可没想到,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她,亦高估了他自己。
    贺喜握紧手中珠簪,眼里一点点黯下去。
    狄风能够为了她而置身家性命于不顾,而他既然决定了要帮她,又岂会输于那个男人!
    臂上墨袍袖口扬起,手将中军帐幕一把扯开,外面火把之光犹亮,战马嘶鸣声此起彼伏。
    贺喜看着帐外护卫,低声开口,“传诏,全军人马集营待命,卯时拔营出城,奔赴临康!”
    天幕铁青,独月当空而挂,映得营中四下兵行马列杀气腾腾。
    这一仗,他必胜无疑!
    …………
    大历十一年夏七月,上以检校靖远大将军狄风为东道行营都部署,领风圣军二万至东江西岸,屯营待守。
    十二日,邺齐都虞侯何平生率精骑五万北上,夜至临康城下,狄风令守城之将开们以恭,不战而使邺齐大军入境。
    十四日,何平生率麾下骑兵千里奔袭至凉城以东三十里处,扎营不进。
    十六日,狄风率风圣军北上,至平域关乃止。
    …………
    消息传抵京中,邰涗朝中一片哗然,人人震惊不已。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英欢独除狄风临事专断之权,可谁能想到狄风竟会胆大至此地步!
    御史台弹章如雪片纷飞源源不断,半日内便铺满了九崇殿。
    朝中清流非议,举国上下皆惊,英欢亦是龙颜大怒。
    一日内连下七诏,命枢府即日派人送去狄风阵前,欲解其兵权与副帅卢可华,并着狄风火速归京。
    圣旨还未送出,前线兵报又至,南岵世子邵远统十二万大军破境而入,直逼门峡南面,却遭邺齐何平生麾下骑兵伏击,不得西进。
    中宛淀梁黄世开之部欲分兵南下施援,却于半路为狄风所袭,只得弃而回营;北戬闻之,遂按兵不动,于云谷关扎营待望。
    七月二十六日,龚明德率军西进,截断邵远后路,与何平生之部前后相夹,重创南岵大军,血战七日,一役杀敌八万余人,其余尽数俘虏。
    南岵世子邵远奋力突围,领千余骑杀出重围,日夜不停,奔回南岵境内。
    南岵大军既败,中宛北戬二国随即收兵,三国围攻之势瞬时瓦解。
    于宏率军北上,与林锋楠大军于嘉陵关外汇合,合力围剿平德流寇。
    红旗捷报抵京之时,距狄风奉旨出兵不过短短二十八日,而外敌已退,内乱平定之时亦是指日可待。
    朝中诸声皆弥,人人都被惊得回不过神来。
    狄风率部归京,自上折子请罪,英欢阅后不批,命人誊抄后分发至两省三衙并枢府及御史台,着朝中肱股重臣群议。
    何平生麾下邺齐大军屯于凉城外,不进不退,不知何意,而龚明德之部对之不敢轻举妄动,只留门峡一带布守。
    狄风于己罪尚未议决时又上折子,奏请英欢亲犒邺齐大军。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邺齐此役于邰涗堪称有恩,犒慰邺齐大军也在常理之中;可让皇上亲赴凉城犒军,风险甚大!
    朝臣们各怀己见,三日来各色折子纷纷而上,附议的有,劝拒的有,弹劾狄风居心叵测的有,意欲趁此机会与邺齐修盟的亦有……
    众言纠杂不清,惟等英欢最后定夺。
    “陛下非去不可。”
    狄风跪于殿中,声音低哑,语气却是不可动摇的笃定。
    英欢面无表情,眼中怒火腾然而生,手中一摞折子想也未想便朝他砸下来,“你罪且未定,不想想自己后路如何,此时替他邺齐大军操什么心!”
    狄风避也不避,由着那些折子落在他身上,“臣甘愿领罪,绝无开脱之辞,但陛下非去凉城不可。”
    英欢气极,撑在案上的手都在抖,“你甘愿领罪?当日你自作主张让邺齐大军入境,事先连一封密折都不发予朕,你可知这是什么罪?”
    狄风抿唇,头低着,“臣之罪臣自知,臣甘愿伏法。还望陛下能去凉城犒慰邺齐大军。”
    英欢深吸一口气,面色发黑,“你到底何意?不论朕同你说什么,你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你到底想要如何?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之所以瞒着朕,就是怕朕知道后会同意,你怕若是邺齐半路反悔,朕就成了邰涗的千古罪人,国之昏君!你狄风忠君爱国,拿自己性命搏此一役,纵是赴死你也心甘情愿,功过留待后人评说,当真是好得很!”
    狄风脸上棱角僵直,抿唇半天不语,待英欢怒气降下去些后才又开口道:“陛下可知,率军入境的何平生是谁?”
    英欢冷笑,“朕有何不知?朱雄的副将,一个邺齐从三品的都虞侯!”
    狄风头压得更低,“何平生,就是何公子。”
    何公子?
    英欢皱眉,不明其意,看向狄风,略略思索一番,心中片刻间陡转百度,然后猛地一惊!
    “他……”她颤声道,眼中亮光凌现。
    狄风抬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英欢腿一软,跌坐回椅上,身子止不住地乱抖。
    妖孽,妖孽,当真是妖孽!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统帅五万邺齐精锐之师,横扫南岵十二万大军,在危难中救邰涗于水火的,竟然是他本人!
    ※※※
    英欢深吸一口气,看向狄风的目光仍是不置信,“若真是他,为何你回京之日不报,要拖到此时才说?”
    狄风微叹,“臣与他有约,不得在此时将此事告诉陛下。”
    英欢脸色略变,“既然如此,那你为何又说了?”
    狄风低下头,“臣只说他是何公子,并未说何公子是谁。”
    英欢侧目,不再看他,低声道:“到底为何执意要朕去凉城?”
    狄风猛地抬头,“臣曾于邺齐城营帅帐中答应过他,倘若此次邺齐能助邰涗脱困,臣当竭力相报!那一日邵远兵败,臣率部回京途中过凉城,他说……惟愿能见陛下一面。”
    英欢心头微震,胸间瞬时雾气弥漫,润得她整个人都湿了。
    狄风又道:“几日来陛下迟迟不决,臣若不将此事说出来,只怕陛下断不会同意亲赴凉城犒师。”
    英欢不语,抬眼去看狄风,面上一片平静,心中却是大潮翻涌。
    惟愿能见她一面。
    那人竟能说得出此话?
    她心口梗窒,竟不知能作何反应,只觉先前死死压抑着的诸多念想此时统统奔涌而出,如排天巨浪打在她身上,只是痛。
    着狄风去送那珠簪,是想让他念在当日她放过他一命而退兵;不曾想他竟能说动狄风,率兵入境助邰涗退敌;更不曾想……他竟会亲命亲为,大败南岵后徒留凉城不退——
    却是为了要见她一面。
    堂堂一国之君,竟放纵自己任性若此,当真是世间罕见。
    英欢浅喘一口,手探上御案拾起朱笔,低了眼,不愿让他见她失态,“朕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容朕再想想。”
    狄风跪着不起,握成拳的指节泛青,嗓音低哑道:“陛下,难道就不想再见他一面?”
    英欢大惊,却不信此言能自他口中而出,甩下笔起身,盯着他道:“你说什么?”
    狄风眸色深深,“陛下何苦折磨自己。”
    英欢一怔,转瞬顿明,随即怒不可歇,大声斥道:“退下!”
    心在狂抖,被他那一句话拨得颤栗不已。
    也不论狄风在身后如何,她自顾自地转身,大步朝内殿行去。
    才走了几步,胸口便是一绞,额上汗粒渐涌。
    眼前水气氤氲,拼死咬住嘴唇,才没叫出痛来。
    近侍宫女们知她正在气头上,遂不敢言,合上门便都退了出去。
    英欢人一软,身子靠上低案,一垂眼,心也跟着落了下来。
    那人的眼唇笑貌,那人的贵气霸举,连带那一夜的苍茫月色,一刹那间全都浮现出来。
    他的怀抱他的吻,他低沉似璺的声音,他拾了那串玉片,他说,此物声音虽美,却不及你的笑声万一。
    他看着她,眼中火花四跳,他长指抚过她的发,他为她绾了发髻。
    英欢闭上眼,再睁开,长睫已湿。
    伸手拿过案上银瓶,指尖轻触上面四个纂痕……
    平生,何平生,他到底作得什么打算,他的真心究竟是何模样。
    若是再见他一面,她又会变成什么样。
    英欢挽袖,那银瓶在掌中微微发热,好似她的心。
    门峡至凉城不过两日路程,若是让龚明德率军西进,她以犒师之名拖延时日,命狄风领风圣军护驾至凉城……
    那人纵是插翅也难飞!
    英欢按捺下心中暗潮,他既是敢放纵自己任性,那便不要怨她心狠反复!
    …………
    大历十一年夏八月初十,朝中清流非议不休,御史台群吏连名拜表,曰狄风之罪可诛;工部尚书沈无尘亦拜表上,望上念其战功赫赫,减死罢官,削职为民,流放边疆。
    十四日,上诏天下,以邺齐大军有功,亲赴凉城,携礼以犒;遂贬狄风为右骁卫上将军,使率风圣军护驾,罪待归京再论。
    十五日,诏谕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廖峻暂理朝政,工部尚书沈无尘、龙图阁直学士吕封随驾,执仗仪从诸事皆按朝之上礼,起赴凉城。
    何平生闻之,率部退避三十里,于凉城西郊扎营,以恭圣驾。
    …………
    八月之望正是严夏,凉城一带酷热难当。
    英欢一行近凉城而不入,命人于城西五十里处设一大幕次,玉辂杳杳而入。
    大次内立着数只铜质高桶,内有冰块,以消次内热意。
    英欢长发垂腰,身上裸空,身侧几个随驾宫女正捧了冠服侍候她更衣。
    玉肌凝润,长发乌青,次内冰气缭绕,缠在她身周,久久不散。
    绛色纱裙,绛色敝膝,绛色纱袍。
    绯色衬里,边缘墨黑,白罗曲领。
    青衮龙服,中单朱舄,沉碧玉佩。
    宫女手指轻触她的身子,一样一样地替她穿戴齐整。
    英欢望向身前铜镜,镜中女子雍容端庄,华贵之态迫人,凤眼微翘,眸中温光若隐若现。
    不禁微微一笑。
    这副模样,自己倒是已有许久未见了……
    目光移下去,已有宫女捧了细金玉带来,环过她腰间,轻轻系好。
    背后长发被人轻轻托起,一点点梳通,然后慢慢向上盘起。
    玉犀簪穿过她的发,引着卷云冠落上她头顶。
    冠前,金博山加蝉为饰,最是高贵。
    宫女手一松,冠上二十四道玉质垂旒悠悠而坠,高一尺,宽一尺,恰巧将她的脸挡在了后面。
    若论天下女子,最尊莫过于此。
    但……
    最苦亦莫过于此。
    英欢抬眼,扬手轻摆,袖口垂重,有如她此时的心境。
    宫女在她耳畔小声道:“陛下,快要到时辰了。”
    她回过神,“狄将军人在何处?”
    宫女唇角弯弯,“狄将军已领风圣军在外列阵,沈大人也命人将玉辂备好了,吕大人说,待陛下换了衮服,便可随时起驾。”
    英欢点头,“那便走罢。”
    宫女轻轻扶着她的臂肘,引她出得次外。
    外面骄阳似火,日浆火辣辣地铺洒下来,晃得她的头有些晕。
    玉辂已然在外候着了,六匹青马驾车,马面饰金,上插雕羽,身着鞶缨,胸攀铃拂,尾包棉锦。
    英欢抬脚,朱舄才踏上辂旁银梯,沈无尘便已将青绣门帘替她撑开。
    她抬眼,隔着卷梁去看他,他望着她,神色一刹那有些微怔,随即低了头撇开目光,低低道:“陛下。”
    英欢浅笑,没有开口,径直入得玉辂,于黄褥上坐好。
    就算是他,见了自己今日这模样,也是觉得一惊……
    她垂眼,平盘四角翟羽耀目,想起那一年她受册为储、身着袆衣时,父皇的神情便是如此。
    玉辂门帘被人放下,沈无尘的声音在外响起:“陛下,诸事皆全,可是现下起驾?”
    英欢应了声,心底忽然一揪,有些紧张。
    竟是真的到了这儿。
    竟是真的要去见那人了。
    她手指轻扯玉带,如此盛装,不知那人见了,眼中神色又当是如何。
    马儿四蹄扬踏,玉辂鸣鸾,九旗扬旆,青华轮辕,银毂乘叶,缓缓而行。
    风吹动门帘,隐隐可见玉辂两侧阵行整齐的风圣军,狄风银甲着身,于前方驭马而行,甚是醒目。
    英欢唇角轻漾,看见狄风,心里便踏实了许多。
    车身微晃,车外时不时传来马儿的低鸣声,蹄声嗒嗒,热意一阵阵儿地袭来,惹得人发困。
    她轻轻合上眼,身子向后靠去,神思倦怠,朦胧间又见那双褐眸。
    眸中之光亮如寒刃,刺得她几近失明。
    英欢眼皮一跳,人一下惊醒,心口阵阵发堵。
    车外隐约传来远方马蹄震地的声音,玉辂渐行,那声音渐响,飞快的,一下又一下,到最后,连她在车中都觉微震。
    英欢起身,伸手一把将玉辂前的门帘揭开,耀日寒光于远处衔成一片,映目而来。
    铁甲苍青,森然摄人,长枪一点如雨相连,冷冷生灿。
    战马衔枚,身上披甲,粼粼之光此起彼伏,亮比骄阳。
    她胸口一颤,扶住玉辂左侧龙柱,是邺齐大军!
    风迎面吹过,扫乱了她面前垂旒,远方疾驰而来的马阵中,一人一骑当先急冲,玄甲白缨,煞是夺目。
    身周热意瞬时消弥,只觉寒意逼人。
    马蹄答答之声愈来愈响,她已能看清对面阵前骑兵手中之剑,剑尖寒光乍现,而马阵速度却丝毫不减。
    玉辂两侧风圣军疾行上前,立盾俯身,朝前张弓搭箭。
    狄风勒缰停马,掌中长剑缓缓扬起,朝向对面马阵,随时准备落下。
    英欢立于玉辂前,心在狂跳,眼睁睁地看见邺齐大军逼近,口中险些便要喊停,却在一瞬间看见对面阵中那人疾驰数步而停,回身对阵,长枪蓦地一竖。
    一声低啸凌空而过。
    邺齐大军骤止,战马喷着鼻息,原地尥蹄。
    霎那间,她眼中便只剩那人那马,那玄甲白缨,那凛凛长枪,那迫人之势。
    然后便见那人勒缰回马,朝她望来。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可却能感到那似刃眸光,一下下地划过她的脸,划得她整个人都开始颤。
    他猛地一抽身下战马,只身一骑朝她奔来。
    大风卷沙而过,将他身后黑色大氅陡然吹起,人如战神一般飞驰疾进,转瞬间便至邰涗阵前。
    英欢终于能够看清他的脸,眼睛不禁渐渐烫了起来。
    他却没有停,驭马冲过风圣军的阵口,飞奔至她玉辂之前,才止。
    身后抽剑离鞘、张弓搭箭之声如潮水一般涌起,可他却稳稳立于马上,动也不动,直直地盯着她。
    然后她看见他眸中寒光蓦地一闪,手中长枪落地,人飞快地翻身下马,干脆利落地立于玉辂之下。
    两国大军阵前,刀山箭海之间,这男人冲着她,伸出手来。
    英欢怔着,愣着,看着他。
    便见他轻扯嘴角,开口道:“陛下亲来犒师,我上圣心甚慰。”
    她看着这人,这眼这唇,心口忽而一热。
    自己还未反应过来时,人已顺着银梯下了玉辂。
    她微微颤着,展袖伸手,握住了他的掌。
    高高的卷云冠上卷梁微晃,恍惚间就见他抬手探来,一把将她眼前的垂旒拨了开来。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神色变了又变,终是火光落定,归为一笑。
    ※※※
    她如此近地看着他,那双褐眸中映出她的脸,她知她面色如火,可却挪不开眼。
    他的目光,那般温柔,虽是只此一瞬,可却有如天长地久。
    风将他身后黑色大氅高高撩起,翻飞张腾,如龙升于天,蔽去了众人目光。
    刀枪相触之音不绝于耳,他挡她于身前,她看不清他身后之象,心中不由一急。
    风渐止,他的黑氅缓缓而落,他的手陡然滑开,由着那道道卷梁垂下,遮住她的脸。
    英欢只觉手被他紧紧一攥,抬头就见他眼中寒了三分,听见他压低了声音,对她道:“门峡一带昨日突降大雨,山路冲阻,龚明德大军不得西进,只怕陛下要失望了。”
    她心上大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感到腕间力道一松,他侧身而过,让出身后风圣军阵至她眼前。
    这男人如何能知道她的计策!
    英欢只觉浑身发冷,心中刹那间思虑过千,随即望向狄风,猛地一扬袖,高声道:“传令下去,礼犒邺齐大军,迎何将军入城!”
    狄风神色诧然,却毫不置噱,掌中长剑朝左用力一挥,风圣军阵前两翼将士立即收箭避刃,退至两侧,阵口大开。
    贺喜望着她,嘴角轻勾,大声道:“谢陛下!”
    英欢攥紧了拳,指甲陷入掌心,盯着这男人,心中又痛又恨。
    他看见她这神色,嘴角扬得更高,眼中却是愈冷,开口,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对她道:“隔了这么久,你还是想杀我。”
    英欢唇在抖,又听他低声道:“可惜不能让你如愿。”
    贺喜褐眸一闪,几大步上前,拔起地上长枪,握于掌中,陡然扬臂,狠狠朝前一掷。
    长枪划空而过,带起刺耳一道弧音,风裂之声窜入耳中,耳根震痛。
    菱铜枪尖,脊高刃薄,稳稳地埋入前方阵中沙地,椆木枪杆上下飞快抖荡几下,所过之痕恰是两国大军对阵之中,丝毫没有偏差。
    准得不可思议。
    风圣军将士们目光如刀,齐刷刷地扫至他身上,面上神色均是陡转万变,隐隐带了崇佩之意。
    贺喜嘴角略动,手臂垂至身侧,下巴微抬,眼睛望向那边。
    对面邺齐大军阵中无人号令,将士们却齐齐卸枪下马,铠甲擦震之声此起彼伏,铁青之茫耀日而乱。
    几万将士动作整齐划一,掷枪于地,顿甲而立,高声疾呼道:“陛下!陛下!陛下!”
    三声高呼,天动地摇,鸟颤人惊。
    英欢脸色发白,身子僵硬,再也说不出话来。
    邰涗将士们人人皆撼,以为邺齐大军是在拜她;可她心中却明,那几万铁骑口中所呼之人——只是他。
    妖孽!
    英欢侧目看他,却见他额角挂汗,脸色僵青。
    未及细想,便见他转过头来,薄唇微咧,“忘了告诉陛下,邺齐上东道十五万大军,明日夜里便至邺齐西境。”
    她心头火苗陡然窜起,咬牙望着他,恨不能此时夺刀将他砍倒在地。
    可却是无论如何也动他不得。
    龚明德之部遇雨不能赶赴此处,凉城便只剩风圣军;邺齐大军铁血阵容已见,纵是狄风亦不敢断言能胜;若是入城之后动手将他除之,只怕明晚邺齐大军便会攻破邰涗东境!
    好手段,好计谋,好心思!
    贺喜眼神似刃,看向她,压低了声音道:“我就知道,信不得你。”
    英欢眼中怒火将扑,深深吸了一口气,“彼此彼此。”
    两军阵中,两人相望,头顶耀日当空而照,四下却是冷寂万分。
    …………
    大历十一年夏八月二十六日,上次凉城,亲犒邺齐大军于西郊,执何平生之手归城,小宴行宫垂拱殿,以示惠慈。
    是夜,上令邺齐大军于凉城西郊扎营,独留何平生于城中。
    …………
    南都凉城行宫已建三百余年,其间朝代更迭,几易其主,殿角廊间,略显沧桑。
    垂拱殿位在行宫之东,于诸殿中最小,只比京中宫内朵殿略大一些。
    英欢迎何平生至城中,着有司以邰涗朝之小宴礼款之。
    殿内通明如日,诸臣列殿而坐,乐伎行歌板,又有教坊色长二人,于殿上栏杆边看盏斟御酒。
    宴共行酒九盏,杯杯剔透,为邰涗上等花酿。
    侍女紫绣抹额,轻拾袖口,笑颜如花,半跪于贺喜身旁,手腕微提,替他玉杯中斟了八成满,“何将军请用。”
    贺喜垂眸,嘴角勾起,手将玉杯转了半圈,问那侍女道:“可是醉花酒?”
    侍女微怔,“不是。”
    贺喜抬眼,目光飘至位于上座的英欢,依旧笑着道:“那倒可惜了。在下有幸曾饮得邰涗醉花酒,堪称世间绝品,一直惦念不忘。”
    狄风于对面闻之,脸色微变,抬头去看英欢。
    沈无尘亦是听出贺喜话中之意,心中叹了一声,却是不语。
    只有吕封不解,笑望贺喜,问道:“何将军,那醉花酒虽好,却比不得眼前这御酒。”
    贺喜挑眉,眼中笑意愈浓,“醉花酒似人,品酒便是品人。眼前御酒虽是珍贵,可却没有那种风致。”
    几句话字字清晰,悠悠传入英欢耳中,叫她心尖微微一颤。
    这人话中有话。
    忽而想起那一日在奉乐楼,他火辣直白的目光,他大胆放肆的行径……回忆中的醉花酒,香浓醇厚,味存齿间,三日不散。
    他说,品酒便是品人……那一日他压着她的杯口,喉结微滚,一点点喝下她沾过的酒……
    英欢脸上着了火似的,手中玉杯也变得滚烫,再也握不住。
    再也不能想。
    这男人,就似浸了毒的醉花酒,虽极醇美,却要人的命。
    自率五万大军亲入邰涗境内为她解困,却于其后百般算计她。
    她从来都未算得赢他……但她也绝不愿输给此人!
    英欢朝下望去,那人此时已然卸了甲胄,单穿一件细锦黑袍,身上戾气消了不少,不似先前在城外那般摄人。
    他比先前,瘦了。
    她微微一喘,撇开目光,心思又开始摇晃。
    在他身侧随侍的侍女看着他,脸色愈来愈红,竟是副小女儿怀羞的模样。
    英欢余光瞥见,心中一拧,不由地暗自冷笑。
    她怎的忘了,这男人就算没了身上尊位相加,仍是出色得诱人。
    那邺齐后宫中的三千佳丽……
    英欢胸口忽然变得极闷,冷眼看向那侍女,“不好好侍候,愣着做什么?”
    那侍女一惊,“陛下恕罪!”
    慌乱之下手腕一抖,托着的银质酒盅便掉了下去,砸在贺喜右肩上,酒洒了他一袍子。
    英欢面色转怒,正要开口,却见沈无尘起身上前,命人将那侍女带下去,然后回身对她禀道:“陛下,莫要因此扰了兴致。”
    随后又转身对贺喜道:“何将军莫要怪罪,那侍女在下已着人去罚。将军今日劳顿,回头在下遣人拿干净衣物给将军。”
    贺喜点头,面上笑容有些僵硬,额角又现出些汗粒,“在下今日确是累极了。”
    英欢蹙眉,想起先前在城外时,他也露出过此态,当时自己未曾细想,可眼下再看,却觉怪异。
    不由看向他的右肩……
    她眼中水光微漾,忽然拂袖,对众人道:“朕倦了,撤宴。”又向身下近侍轻声吩咐道:“带何将军至景阳殿歇息。”
    ※※※
    景阳殿外,宫灯轻晃,伴着人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偏殿门被轻叩三下,贺喜应了声,“进来。”
    一个紫服玉带侍女推门而入,恭恭敬敬地捧了干净衣物至他面前,“何将军。”
    贺喜抬眼,略微一笑,没有说话。
    他身上外袍酒渍都已干了,这干净衣物才让人送来……可是那女人在刻意报复?
    侍女不敢看他,快步走去将衣物放下,屈膝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贺喜坐着未动,眼睛望向那黑袍,眸子幽幽渐黑。
    他还以为她会亲来……
    一撇嘴角,当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入邰涗境内至今已一月有余,千里辗转,奔袭劳累,统驭大军,与敌相抗,眼皮都未曾好好合过。
    他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闭了眼,轻轻摇头,这女人,当真是够狠的心!
    门又被人轻叩,缓缓的两下。
    他未睁眼,只是低声道:“衣物我自会换,不必人伺候。”
    外面静了一会儿,而后殿门蓦地被人推开,细细的嘎吱一声。
    还未睁眼去看,便已闻见花香。
    这香气,甚是熟悉……
    他心口一震,记忆还未扫出,耳边便响起她的声音,“那便自己换罢。”
    淡淡的,轻轻的,如水一般滑过他心底,叫他心中一痒。
    贺喜猛地睁眼,就见英欢立于他面前。
    殿门未关,有风闯入,吹起她绯色纱袍侧摆,那薄如蝉翼的细纱在她身周悠悠荡着,衬得她身形愈加诱人。
    他缓缓起身,上前一步,望着她,抿紧了唇。
    英欢错开目光,脸色微红,“怎的,是怕换下来的袍子让人瞧出你的身份?”
    贺喜扬唇,低声一笑,望着她的目光如火在跳,“除了你,这里还有何人能瞧见。”
    她略恼,抬眼正欲开口,却见他侧过身子,低声道:“今日确是乏了,你若有事,明日一早再说。”
    他……竟是在逐她走。
    英欢挑眉,再看他的脸,心中略作思量,眼睛不由一眯。
    她转至他身前,抬头望向他,“你身子不适?”
    贺喜侧目,“没有。”
    英欢忽而一勾唇角,伸手轻扯他外袍衣襟,“那是……不敢当着我的面更衣?”
    贺喜嘴角略动,眸子黯了黯,微微一笑,“是不敢。”停了下,又道:“陛下诱人万分,我怕把持不住……”
    英欢未等他说完,手蓦地移至他右肩,在他肩上狠狠一按。
    贺喜咬牙,眸泛寒光,左手一把握住她的手,额上汗粒如瀑。
    他的伤先前沾了酒,火辣辣的疼,此时再被她这么一碰,半个身子都痛麻了。
    她的手被他攥得生疼,似是会断,她看着他,鼻尖忽然一红。
    他面色转白,隔了良久才慢慢松开她的手,皱眉道:“你做什么?”
    英欢眼中冒火,抬手一把扯开他的袍子,冷声道:“替你更衣!”
    贺喜挡不及她的手,脸色陡变,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倒是忘了,邰涗皇帝陛下好男色,只怕这随手便扯男子衣物的事情,陛下最是擅长……”
    英欢脸一僵,手上动作更快,三两下除了他的外袍中衣,统统扔至脚下。
    厚硬结实的胸膛裸在跳动的烛火下,长长的布条跨过他的右肩,横穿胸膛,从左下腹绕到背后,才又扎回肩侧。
    她看着,看着,心口撕了一下。
    这伤……她原本只当并无大碍,谁知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她的手悬在他身前,抖得不能自禁。
    贺喜伸手一把捏住她下巴,逼她抬头目光相对,他眸色似火,脸上棱角如峰,盯了她半晌,忽而道:“满意了?”
    英欢言语不得,眼眶全湿。
    他看着她,眼中灿亮如星,扯扯嘴角,“你不会是要为了我流泪罢。”
    她垂眼,泪如泉涌。
    滴滴泪珠顺颊而下,落在他掌中,滚烫。
    贺喜胸口猛地一窒,手微颤,可却仍强作镇定,“如此重伤却是未死,你可是失望了?”
    英欢眼睫轻掀,泪是愈涌愈多,望向他,“如此重伤,为何方才不肯言明?”
    贺喜肩上之伤愈痛,心口似被滚烫热水浇淋过一番,整个人如坠火海,竟说不出话来。
    她此时的神情……当真让他揪心!
    这女人几次三番欲将他杀之,何故此时见他受伤却作得如此之态!
    她心里……到底是何模样,她到底有没有真心。
    念她,却不信她;助她,却需防她。
    他二人之间,到底谁有情谁无情,到底……是不是他一直在自作多情。
    敢不敢信她此时,能不能信她此时?
    贺喜眼眸微颤,握住她的脸,俯下身,唇慢慢贴上她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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