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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流逝,剑堂内阁里高挂着的那盏红烛火却日日不灭。
春酒的剑画大墙前,高欢的身影已经成了一个惯例,他每日将近中午时才来,观春酒剑画两个半时辰,之后又离去,如此往复,雷打不动,自然又传出了一些非议。
“既是要学春酒,为何每日只看两个半时辰?”
“是啊,况且他只有下午时才来,其余的时间不知道去了哪儿?”
“枉我那日对他还有些信心与期待,现在看来,确实不及城主的万分之一。”
“莫说是城主了,连刘师兄他都远远比不上。”
剑堂里类似这般的声音入耳不绝,只是没人知晓的是,剑堂里除了这一道奇怪的身影之外,还有一人,同样也是中午来,观剑画大墙两个半时辰后便离开,或是在内阁的那节木梯下看看剑堂藏书,或是在寒歌城里逛逛,与高欢在某些事情上保持着一定的契合。
寒山大祭的时候,外门考核是寻寒气草,又与黑市有些关系,最后的考核结果,第一是来自幽州的高欢,第二才是陈曳。当然,关于谁高谁低初时确实有些议论,后来因为陈泥的缘故,横山城里便再无多少人对他们报以关注了。
一眼清弄的修道天赋即使是在寒山也已经有许多年未见,更何况是寒山掌教的亲传弟子。
所以高欢提出关于比试修炼春酒剑元的时候,陈曳心里当然也有一些异样,说到底,尽管他们的面容已经不显稚嫩,但从年纪上来算终归还是年轻。
年轻便意味着气盛,而气盛便是不会轻易服输的。
高欢的天赋出众,性情却有一丝隐隐的孤傲,在寒歌城里,对他抱以期待的人不少,对他批判贬低的人也很多,没人知晓他在除了观春酒剑画以外的时间里都在做什么,自然也就没人知晓关于两道年轻的身影欲要拯救整座寒歌城的隐事。
......
......
柳河畔,槐树下。
褚随抬头看着眼前那道年轻的身影,眉毛几乎要缠在了一起,忍不住说道:“怎么又是你小子?”
从大前日的清晨开始算起,这已经是陈曳出现的第四次。以第一局棋为例,他的路数实在是有些无耻并且可恶,若是执黑,第一子便落天元,接着从第二手开始模仿褚随下棋。若是执白,那么就更加干脆了,第一手便是星位或是三三,强占三连星的开局。
只是这样一味的单纯模仿断然是不可能赢棋的,因此脾气火爆的褚老昨日在赢棋之后,便曾言辞激烈的痛斥了他一番,言语直接,大抵是些‘无耻小辈’、‘怎可胡乱如此?’、‘下棋乃君子之道’一类的话。
原本褚随以为经过这一顿呵斥后,柳河岸畔应该再看不到这位叫作陈曳的年轻人身影,但没想到今日他却还是出现了。
其实陈曳心里也是有些尴尬的,昨日的那顿呵斥算是让他在这柳河旁出了名了,不仅仅是那些将此事宣扬出去的年轻人,最为关键的是,柳凄师姐正好也在槐树下。
直到现在陈曳也没忘记师姐昨日离去时那古怪的目光,而一位寒山弟子在柳河畔连着三日挑战褚老的事情也很快传到了剑堂里,甚至已经慢慢变成了戏弄褚老,蔑视寒歌城棋道大家等这类夸张的言论。
关于柳老的事情,除了高欢以外,其实剑堂里是有不少弟子都知晓的,听闻这些事情后,今日清晨出现在柳河岸畔的那些身影倒是要比以往明显更多一些。
“褚老,叨扰了。”
陈曳的问候刚刚落下,褚老便直接横眉以对,冷声回道:“你又来此作甚?似你这般无耻的小辈,老夫不会与你下棋的。”
棋道可谓是君子之道,在诸多棋士眼里自然是神圣不容亵渎的,褚随本身并非是一位君子,但在柳河岸畔的二十多年来,他也从棋盘里慢慢明悟出了一些道理,自然将此事看得极重。
陈曳的棋路在其他人看来是对前辈的不敬,但在褚随看来,则是对于棋道的不敬,因此回绝地很是果断、干脆,不容质疑。
陈曳无奈地看了一眼树下静静坐着的褚老,未曾想自己的方法倒是给老者带来了一些恶感,只是毕竟棋盘上的胜负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弥补自己棋力上的些许差距,那么除了这个办法便再无其他。
当然,这也是建立在陈曳本身的棋力其实很高的前提下。
槐树下那些围在旁边的十数道身影里,大部分都是在听到近些日子的那个传闻后特意赶来的,剑堂的位置在这些年成为了寒歌城的圣地,但是在这之前,高浊还未崛起时,寒歌城里最为重要的机缘其实是柳河岸畔的这局棋。
知道此事的寒歌城修行人已经不算太多,年轻一代里则更是如此,换言之,能够知晓此事并且来到此处的,都会是一些寒歌城里较为古老的家族里的子弟,例如槐树下隐隐被三、四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一位年轻人。
“虽是寒山的师弟,但未免太过粗鄙了一些。棋道乃正道,更是阵道,既想有所机缘,那便还是按着规矩来一些好。”
树下飘落一片叶。
年轻人的声音也轻落,披在身上的那件织锦披风在河畔的湿风下微微吹动。
曾伊的声音很快也就在陈曳耳畔响起,“是柳遇安师兄,他虽然很少去剑堂,但是听说极擅长阵道,在寒歌城的年轻一代里,应该是唯一一位见过柳老的人。”
“他的棋力很强?”
“倒并非一定能赢得过诸老,只是他毕竟姓柳。”
“柳家的后人?”
“嗯,说是后人,不过在幽州、寒歌城里,持柳姓的人有很多,也只是有这么个说法,认为城里柳姓的修行人都应该是当年幽州那个柳家的后代,但毕竟都是数百年的事了,除了那些长者,谁也说不准,所以对于柳师兄,堂姐倒是有些瞧不上的,大抵也是认为他能够见到柳老并非自身出众,只是借着一些祖上余荫罢了。”
曾伊的话断断续续地在耳边轻声说着。
陈曳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微异,这位叫作柳遇安的年轻人境界修为其实也很高,还要在自己之上,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口说道:“你的意思是不该这么下棋?”
柳遇安平静说道:“如你这般便不是下棋。若三岁的孩童坐在褚老对面,也学你一样天元、三三、星位起手,任何棋数只管照抄无误,不顾棋路变化,不思前后进退,长此以往又能够学会什么?”
“我只奉劝你一句,欲行正道便先正身,无论是修行、下棋还是学阵,皆如此。”
“有些道理。”
陈曳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么,你认为该如何下棋?”
柳遇安说道:“堂堂正正,各凭手段。”
陈曳认真的问道:“若是赢不过呢?”
柳遇安说道:“那便接着学。”
槐树斜后处的柳河上慢慢飘来一叶轻舟,撑着船桨带着簑帽的船夫在河上唱着歌,声音嘹亮,几乎穿过了长街欲要传到那座安静的剑堂中。槐树下洒着的一层树叶有不少都被微风吹进了河中,坐在长椅上的褚随很快就抬起了头,目光有些微微的异样,因为先前响起了一道声音——
“堂堂正正的赢是赢,不择手段的赢同样也是赢,二者在我看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至于你说的话,我先前应该也说过了,确实有些道理,但并非是全部的道理。”
“棋盘只求胜负,是正是邪,是明是暗,一切都好,最终都只会落在一个赢字、一个输字上。再说的直接一些,你们的道理始终只是建立在一件事上,那便是我输了。若我学棋之后赢了,虽然过程称得上是死缠烂打、不行正道,但终归还是赢了,那么你们此刻又是否会出现在此处?”
听着这番有些离经叛道的话,坐在椅子上的褚随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柳遇安的目光却渐渐冷了下来,说道:“这位师弟的意思是棋士本身或许并不需要走得多好,只需要懂得如何照着对手下棋便可?”
“倒并非是这个意思。”
陈曳摇了摇头,说道:“不过这一步也未尝不是一条明路,若我开盘布局与褚老一样,中盘开始变手,那么谁又能知我最后是否会赢?”
柳遇安看着他,说道:“你已输了三日,还不够?”
陈曳想了想,说道:“输了三日,也学了三日,或许差不多够了。”
“呵——”
柳遇安突然嘲讽的笑了起来,看着陈曳的目光带着一丝讥诮,就连语气也是变得如此,“这么说来,你的棋力已经可比褚老了?”
陈曳并没有因为这嘲讽的一问而恼羞成怒,他只是认真的看着柳遇安,然后认真的回道:“棋力还差,但也未必赢不了。”
看着这幅认真的面容、目光,柳遇安脸上的神情便慢慢在消失,最后什么都不剩,那件光鲜的蓝色织锦披风突然跌落在了地上,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漠然响起——
“既然你如此自信,那我也想试试。”
......
......
槐树茂密的树枝遮着棋盘,幽州并不强烈的日光从树缝间落下,再落下,最后落在了棋盘上。
树下的空地处围着一圈人影,棋盘两边,是静坐着的两位年轻人。
曾伊经过目光再三确认之后,知道陈曳先前的自信并非是随口胡说,这才稍稍平静了下来。今天的这盘棋局与往日里和诸老的对弈并不同,是关系着这二人棋道理念的一局棋,其重要程度甚至已经达到了吸引很多道意料之外的身影前来的地步。
柳遇安不常去剑堂,但这并非代表着他的名声不显,实力不济,事实上他的境界在寒歌城的年轻一代里已经足够算得上是前几,即便比不过曾玥和刘境,也颇受一些城里长者的看重。
再加上,他姓柳,又曾经见过柳河岸畔的那位柳老,阵道实力比起其余方面来说,更是胜出数筹不止,所以在剑堂的地位几乎只在曾玥和刘境之下。
而像他这样精于布阵的修行人,就算再如何不碰棋事,棋力也必定要远远超出旁人。
今日之事在一定范围内传开后,便引来了一些人的关注,他们自然也很好奇,和柳遇安下棋的到底是谁?
槐树不远处,曾家那位长女曾玥神情平静,双手平叠放在小腹处,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刘境距她数尺距离,脸上同样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
剑堂里这二位最出众的弟子出现后,自然又接着引起了更多的关注,之前那些对柳河畔的棋并不熟悉的年轻弟子在稍一打探之后,神情便立刻郑重了起来,同样也很好奇,虽说关于棋道他们并不太熟悉,但是在常年无事的寒歌城中,胜负便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所有人都想看看从寒山来的弟子究竟是否会有些不同,又是否能够赢过寒歌城里最擅长棋道的同辈修行人。
此时,街道的远处又慢慢走来一道身影,带给了在场的所有人更多的意外。
“高欢?”
“他不是该准备去剑堂了吗?”
“或许是听到剑堂里有弟子在谈论这件事吧?”
高欢的到来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尤其是已经观到第二片剑画的刘境,而就在他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又在树下响起了。
“这么热闹?是谁在下棋?”
那道声音响起时还在街道的尽头,但在完全落下后便已经出现在了槐树下,刘境看到这道身影的同时,目光便微微一凛,嘴唇轻动,默念起了两个字,“柳凄。”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柳凄短暂的吸引了过去,就算是棋盘两面的那二人也是如此。
寒山内门的天才弟子,确实无法令人忽视,在传闻里的夏虫、元镇未出现时,她和藏见、卓定便几乎代表着内门最顶尖的天资。
虽说寒歌城和寒山的关系向来很好,但毕竟出身不同,剑堂里的弟子们更愿意看到的是某位师兄扬名北国、大唐,而不是仅仅在一座幽州,一座寒歌城内,有些许百十人知晓而已,旁人说起时,还要排在寒山的诸多弟子之下。
柳凄看到树下的那两道身影之后,神色便变得有些古怪,对着其中一人说道:“师弟,又是你在这儿下棋?”
陈曳无奈点头,回道:“是的,师姐。”
“不是老头了?”
柳凄看了看棋盘对面的那道身影,有些奇怪,但很快便想到了什么,仔细叮嘱道:“既然年纪相仿,那么师弟你应该明白吧?寒山弟子可没有这般就输的道理。”
陈曳苦笑了一下,说道:“是。”
柳凄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若是你真的输了,我一定会跟师父说的,让你去雪壁呆上数日。”
柳凄说完后,便没有人再说话,树下开始慢慢变得安静,而这种安静又渐渐带来了一股奇怪、紧张的对峙感。
柳遇安神情平静,执着一枚白子,说道:“请。”
陈曳没有回话,但脸色开始变得认真以及专注,耳畔、眼前,所有人、影、声、色都在消失,最后只剩下了这一方棋盘。
他执黑子。
自然先行。
于是第一手,天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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